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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品”之【走火】
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完成这一切。孙北京变成一具尸体纯属意外,但是,他终究还是死了,这个结果需要妥善处理。刹那间我想到三种可能,首先就是说服李扬到派出所跟警察聊聊,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讲清楚,运气好的话能少判个几年,我有位朋友在做律师,属于刎颈之交的那种,虽然没拜过把子,但是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话还是铭记在心的。其次是跟李扬把尸体偷偷处理掉,此刻已近午夜,我们所处的公寓在郊区,窗外可见一大片经常受涝的洼地,要是开车跑远些,还能找到更适合的地点来埋葬孙北京。至于最后一种可能,虽然不够仗义,却风险最小——有道是无毒不丈夫,如果把李扬也做掉,这事儿就永远烂在他肚子里了。
暗色的血从孙北京脑后溢出,眨眼间地板已经被污染了脸盆大小的一块区域。李扬把他翻过来,创口面积不大,黄白色脑浆好像蠕动的蛆虫,拥堵在鲜血汩汩流出的部位。在此之前,我勉强算个恐怖电影爱好者,尤其热衷于欣赏各种B级血浆片,还看过恐怖组织斩首人质的视频,地点在中东沙漠,人质们穿着橙色囚服,被头套罩住脑袋,笔直地跪成一排,随着大刀挥过,人头就跟个篮球似的滚了下来。但是,今晚,我不得不面对一个真实的死人。半小时以前,他尚且思维清楚,口齿伶俐,如今却像坨狗屎般瘫在地面,向空气喷洒挥之不去的恶臭。人的死亡就是这样荒诞。
实在没什么可做的。孙北京穿着件羽绒服,海澜之家,XL尺码,衣兜里有个钱包,身份证,银行卡两张,纸币四百五十六元。手机在裤兜,用他的指纹开了锁,电量很危险,李扬出租屋内没充电器,在自动关机前我们搜查过微信和相册,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裤兜深处还有张小票,字迹比较模糊,依稀可辨认是小牧匠酸菜牛肉火锅店,菜品有鲜切牛肉、手打牛肉丸、腐竹、豌豆尖、两瓶蓝莓汁饮料。这顿饭花费一百七十六元,用餐人数为两人,小票开据时间不明。在剥掉他衣服之前,我们能做的就这么多。
该怎么办?李扬不说话,兀自走到窗前,点了根烟。月光在窗外骚动着,蔓延进这间狭窄的房屋。烟雾被月亮的苍白裹挟,于空中凝聚成块状物体,又迅速崩溃、逸散开来,将尼古丁输送到房间每个角落。作为朋友,李扬显然属于比较沉默的类型。我想到一次见面,地点在他新租下的工作室,距万达广场半公里,出门不远可见一个地铁站,交通便利的代价是租金比其他地方要昂贵得多。前几年李扬在做绘画生意,简单说就是批量复制名画,再卖给酒店用作客房装饰。被临摹过的画家主要有塞尚、梵高、莫奈、毕加索、康定斯基,此外还包括几个搞波普艺术的家伙,都是美国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李扬雇了个助手,女的,美院学生,工作室名叫太阳花,我到那里时,李扬正发疯到处泼颜料,红橙黄绿青蓝紫,将画室搞得一团糟。你来了?找个地儿自己坐吧,米娅,上茶!米娅是他的助手,态度比较敷衍,把茶包和杯子推过来,要加水出门找,左边冷水右边热水,别搞错了。我端着茶杯出门,走廊尽头是公厕,一个装修工边走边提裤子,从里面晃荡出来,米娅在画室里尖声叫道,走反啦走反啦,饮水机在你后面,走到尽头!李扬在创作一幅题为《辉煌》的画,目前已接近完成,据说运用了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我凑上前看了看,画布上只有个明黄色的不规则色块。哈!你画了一坨屎嘛。李扬泼完颜料,坐地上大口喘着气,难受啊难受啊。我说,你又发什么神经?他说,总觉得差点火候,只差一点了,毫厘之差,我就要完成了。米娅非常努力地在拖地,墩布被染上稀奇古怪的色彩,像长出几道彩虹。李扬站起来,指向那幅《辉煌》,说,平心而论,我对它有绝对的自信,参加画展不成问题。我说,你不做生意了?他说,生意归生意,艺术归艺术。这是两码事。
月光照在孙北京身上,凝固的鲜血试图将光线反射,没有成功。我和李扬做了几条假设,结论是,这具尸体理应回归属于它的地方。如果按照第一种方案,我们去派出所实际上是做无用功,因为没人会耐心听两个杀人犯辩解,到那时,我们满腔悲愤,却无从诉说。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把孙北京弄出这间屋子,再寻找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为这具尸体举行简单而体面的葬礼。对此,我们需要注意几个细节,其一是短暂充当灵车的交通工具,李扬有辆二手金杯,前些年开这车往全国各地跑,名为环游,实则是到处躲债。太阳花工作室倒闭以后,李扬去了西藏,在一家教育机构教小朋友油画,这事儿连我也不知道,追债的人天天堵在他家门外,不到半年,李扬母亲就因此去世了,每当提及此事,他总是追悔莫及。那辆金杯面包车我坐过几次,空间挺宽敞,孙北京身高一米七三,偏瘦,塞进后备箱不成问题。要注意的第二个细节是,从李扬出租屋到停车场,必须经过两条街道,其中有几家便利店和旅馆,虽说现在夜色已深,可难免会撞见闲杂人等。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事先将孙北京分尸,剁成拳头大小的肉块,再装进塑料袋分批运出。我们四下搜寻,黑色垃圾袋倒是有不少,唯独没见趁手的工具。李扬不会做饭,之前这活儿米娅包了,如今厨房里凄凄惨惨,烟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把生锈的菜刀。我回想肉铺老板剁排骨的场景,挥刀朝孙北京脖子砍去,第一下正中他的喉结,刀锋嵌入寸许,血管破裂开来,喷泉似的血液喷涌而出,李扬狂叫道,你他妈忘了,分尸前要先放血啊。
孙北京躺在浴缸里,神态安详,好像从倒地的瞬间,他就决定长眠不醒,做一个永远不会幻灭的美梦了。血液非常缓慢地划过皮肤,在浴缸底部汇聚成小溪,汩汩流动着,奔向不远处幽暗的落水口。我们扒掉他的衣服,原来内裤还缝着个小兜,不见拉链,扯开发现两张百元钞票,私房钱,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看着浴缸里赤条条的孙北京,我感到一阵恶心。李扬说,你盯着看干啥?同性恋?还是恋尸癖?我说,他能藏到哪去呢?可能塞进了肛门,也可能吞进了胃。李扬说,那就剖开肚子找找嘛。我拎着菜刀,想划开孙北京的肚皮,李扬抓住我的手,你还真上啊,想也知道不可能。那东西一定在他家里,对,他藏进了保险柜,等咱们把他埋了就去拿。
血放了很久,孙北京的面孔有点瘪,嘴角还停留在过去某个时刻,不僵硬,也不尖锐,略带一点嘲讽的意味。李扬对准脖子挥刀砍下,比上次干脆了点,血没喷溅出来,但是刀刃卷了。操他妈的。脑袋没剁掉,跟身体还连着块皮肉,歪向左边,仿佛一只滑稽的巨型木偶。怎么办?我们没法再给他分尸了,李扬颓丧地瘫坐下去,看着浴缸里鲜血汇聚成的水流,爆发出雷鸣般的哭声。是的,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孙北京所受的是钝器伤,虽然致命,却流血不多,完全可以将他伪装成醉汉,由我们两人架着前往停车场。可是现在,我们不仅给他放了血,还将脑袋砍掉一半,结果就是这具本该沉睡的尸体被唤醒了,咆哮着喷涌出大量肮脏腥臭的血液,并且永不停歇。
凌晨一点,浴缸没了动静,只有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坠下水滴。李扬和我将尸体抬出,仔细擦拭干净,合力塞进一只大号行李箱。孙北京的腿不安分,老往外伸,导致箱子合不太拢,我拽住他的腿拼命往里塞,薅下满手的腿毛。操,这家伙死了比活着还恶心。离开李扬的出租屋,我们走在人行道,街边商铺多已关门,亮着灯的是几家旅馆,前台不见踪影,夜晚让城市习惯于沉默。前往停车场的路比较颠簸,孙北京在箱子里闹腾得厉害,上蹿下跳,好像即将出世的胎儿。我狠狠踹了一脚,行李箱被踢翻在地,四个轮子停止转动,世界又安静了下来。停车场是露天的,月光清澈透亮,李扬的二手金杯就停在角落里,我们将孙北京扔进后备箱,随后上了车。
李扬左手握住方向盘,掏了支烟出来。你最近在忙?不怎么,我说,单位挺没意思,正琢磨着辞职去北京。去北京能干什么?我不知道啊,总比待这要强。他说,实不相瞒,我也计划去北京看看。最好重新开个工作室。上次那个画展,啊,应该是前年,我也弄了幅画上去。反响不好。他们跟你说的一样,画的就是一坨屎。象征主义知道吗?你不懂,他们更不会理解,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艺术土壤。去年,太阳花开不下去了,我就跑到拉萨,这事儿没跟你说吧?
是的,你消失了一年,我们都看得出来,米娅伤心欲绝。她崇拜的画家有两个,帕维尔·米哈洛克,捷克人,天知道我怎样背下这名字;还有就是你,虽然那些画像屎,新鲜的和陈旧的屎。讨债公司追到她学校,往宿舍门泼油漆,大红色的,好像上次你也这样干过,当然你是在发神经嘛,他们却让米娅活在惶恐和悲痛中。有天她被抓了,地点不明,但是米娅确实不知道你在何处,那些家伙就拍了裸照威胁,最后还是我们凑钱把她给赎回来。另一个伤心的是你母亲,老太太有退休金,本来存着买房用,你做生意全赔了进去,这下再没有退路,她只能借钱先把债还上,说到底还是拆东墙补西墙。平衡在半年后被打破,老太太借的是高利贷,押了房子依然回天无力,最后我们凑钱办了个葬礼,骨灰还存在殡仪馆,就等着你回来买块墓地,好让逝者入土为安。
车停在草海湖边,一大片湿地,风催动芦苇摇晃。我怀疑多年以前这里曾是块荒原,由于经常受涝,水越积越深,就变成了眼前的湿地,名曰草海湖。李扬在反复调整车尾,砰地一声闷响,可能撞到了树,我解开安全带下车看,是后备箱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开了。土路上印着两道车辙,不远处,装载孙北京尸体的行李箱静静躺在月光下。李扬从驾驶座摸出两把折叠工兵铲,这玩意用着挺趁手,我在西藏撞死只小羊,牧民要价两万块,抄铲子跟他们干了架。打赢了?我说。没,对方用的猎枪。我们把箱子拖进草丛,朝着并不确定的方向前进,仿佛游弋在深蓝海面上的夜航船,脱离陆地,越行越远。
在这埋?李扬用力跺跺脚,不行,土层太浅,下面全是石块。你怎么知道的?直觉,从事艺术工作所培养的敏锐性。我们继续前行。这里呢?好得多,但是土质恶劣,你铲一下试试嘛,都快板结了。李扬走到水边的坡地,站住不动。就埋这儿,你看,背靠山脉,俯瞰湖泊,属于顶级的风水宝地。我们开始挖坑,土壤坚硬,且多已凝结成块,只能半撬半掘,累得满头大汗。不知道挖了多长时间,坑已经扩张到一米见方,李扬跳下去,将碎土抛洒出来。异样的不安突然包围了我。如果在这里,居高临下,一铲子拍死李扬,便是最佳解决方案,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严格保守秘密。你在发呆?啊,没有,看你身影有点恍惚,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似乎比上次见面时要瘦些。那时太阳花接到一批订单,客户是海南的度假酒店,订购两百幅画,而李扬正在创作《辉煌》,就雇了几名画手负责临摹。我去太阳花找他,五六个年轻人,有男有女,端坐画板前忙碌,神情紧张,如临大敌。米娅抱着废纸篓从李扬画室出来,我拦住她,纸篓里是些废稿,有几张颜料未干,在揉搓之下变得一团糟。李扬桌上放着盒饭,没吃完,筷子掉了根滚到地面,他好像很多天没洗头,发型崩溃得不成样子,如同海底黑色的藻类植物。画纸上,是那幅刚完成的《辉煌》,与上回相比进步明显,像屎的不规则色块了无痕迹。这次走的是写实风格,蓝天白云,城市高楼拔地而起,街边行人熙熙攘攘,整体呈现一种刺眼的色调。说实话,他基本功还算扎实,如果不搞什么象征主义,也许早就完成这幅《辉煌》了。我闭上眼,想象那座并不存在的城市,阳光猛烈,万物欣欣向荣,巨大的广告牌和玻璃幕墙正反射着日光,将城市底部笼罩在矩形的明亮色块中。
沉默了很久以后,他问起我对这幅画的看法。我就随口说还原度非常高,尤其是细节做得巧妙,你看有段路比较亮,这是因为大楼反射了阳光,正好照在那儿。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觉得这叫做辉煌?我说对。城市是文明的精华,人类社会高速发展,将城市建设得璀璨夺目,这就是一个辉煌的成就。他狂笑起来,前仰后合,椅子在屁股下面嘎吱作响。我说你发什么神经?他笑得淌了眼泪,跟你说啊,这就是那些所谓评审的说辞。什么辉煌,其实不过是一坨屎。米娅,待会扔掉这幅画,我已经决定了,拿最初那版参加画展。哦,就是上次你来时看到的那幅,如你所言,像一坨屎。
傍晚我们离开太阳花,米娅跟在李扬后面,很尊敬地叫他李老师。是这样的,米娅很会烧菜,有几道你应该尝尝,像红烧肉,按上海做法是浓油赤酱,跟我们这加辣椒的味道各有千秋。他说,还有火腿笋尖汤,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想喝上一碗。真的,你没尝过,实在是人间憾事。我说,嗯,到你家去?不是我家,在城郊建设路,租了一间屋子,米娅跟我住那儿,有时她也不回去。没跟你讲过?
两室一厅,没有电视,没有WIFI,阳台外面是连成片的洼地。李扬把书架放在客厅,我想找本书看,都是些画册和影集,随便抽出一本,作者名叫帕维尔·米哈洛克,简介说此人是捷克著名画家、摄影家、行为艺术家,绘画风格受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影响,蜚声国际。米娅特别喜欢他,李扬说,帕维尔·米哈洛克死于2016年,当时她十七岁,我二十四岁,大师的死亡总是有些不同寻常,比如让两个毫不相关的人获得某种联系,很微妙,即便那时两人远隔千里,有些种子一旦被埋进土壤,就势必会生根发芽。佛家也管这叫因果。
我在书架上找米哈洛克的其他画册,没有找到。有几本影集,来自白俄罗斯和克罗地亚,都是行为艺术家,他们喜欢拍摄裸体,成堆的裸体,堆成小山的裸体。那,你还是没辞职?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我告诉他,其实现在的工作,也不像以前那样糟糕。他笑起来,你就是不肯讲真话。已经无可救药了,你啊,究竟谁才算是你的朋友?沉默片刻后,他又说,你,还单着?我看着李扬颤动的嘴唇,很想给他来上一拳。那我问你啊,这么搞,是喜欢男人吗?我告诉他,其实家里安排过几场相亲,多数条件还不错,就是人不好看。有的很胖,有的比较年迈。他又笑起来,什么叫做年迈?我说,按照女大三抱金砖算,我娶她得抱回家五块金砖。他笑得眼泪汪汪,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幽默的段子,真的。我很想再跟他说,对于这些话题,每次听到都会令我感到眩晕。眩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蒙着被子睡一觉,等第二天记忆被治愈,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就像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囚犯,对他来说,未来是只存在于理论上的一个概念。是啊,我们都在忍受,只是有人擅长忍受,或许我就将死于忍受。
好吧,其实我想问你的是,今年有没有转正,或者,有没有升迁。我告诉他,希望渺茫。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可以畅通无碍地进行幻想。你幻想什么?其实没什么,就是,我总觉得自己是个间谍。间谍啊,或者换个性质相近的词,卧底,内奸,奸细,差不多就这意思。该怎么解释呢,就是干着与自己信仰相悖的事儿,不得解脱。那,你其实很矛盾啊。我说,一直是这样。他站起来,去厨房给米娅打下手,返回客厅的时候,问起我在城管队的经历。
没什么可说的,一点都没有。每天早上,把巡逻车开到几条重点街道,小贩其实不多,有几个都混熟了,人挺和善,都是出来谋生计的,没必要去为难谁。麻烦的是那些流动摊贩,有卖菜的,有卖小吃的,有卖袜子的,上午在这条街,中午又跑到另一条街,而且,他们总是对你抱有敌意。有时候,我就坐在车里,看窗外的阳光和树,行人从旁边路过,好像还刻意跟你保持距离。我就这样坐着,从早上待到傍晚,看人们潮水似的上涨、退却,在那种地方,你会觉得时间好像被压缩了。要是真这样,就好了。
打过小贩吗?他随口问道。似乎在他的印象中,城管就是些舞刀弄棒,用暴力维护城市面容的雇佣兵。有啊,我就说,跟一个卖菜的农村女人打过,她用铁秤杆,我拿的橡胶棍,其实都在唬人,没怎么敢用力,她快抽到我手腕时,收回去了。按以前的话说,大家都是阶级兄弟,何必反目成仇。可是,说到底,所有人都很烦躁,嗯,或者说悲愤,却找不到这种情绪产生的原因,就只能像这样发泄了。后来她的菜和三轮车都被没收,当天晚上一个年轻女孩找到我,原来是那卖菜女人的女儿,她说菜可以不要,但是车必须拿回来。我告诉她,这事儿不归我管,虽然目前与你妈妈在同一阵线,但是国有国法,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她就来抱我,还脱掉外套,老天,她太瘦了,像一只受伤的麻雀,我说家里有人,你还是回去吧。她就哭着跑远了。没过多久,她又来敲门,这次直接往我怀里塞了个红包,挺厚,我没敢要,把她推了出去。那天我失眠得厉害,可以感觉到身体总在颤抖。
听到这里,他闭上了眼,你不该逃避,真的。对你,对那个女孩,都不是好事。我说后来有天晚上在环城东路又遇见她,一家足疗店,不正规的那种,灯光是暧昧的粉红色,我骑车经过,她倚在门前,抽着烟。就这样擦肩而过。她胳膊上好像还有纹身,天太晚,巷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后来我又路过几次,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你让自己的主观影响了客观。说到底,那种感觉——间谍,内奸,奸细,都是逃避的产物。我们之所以不同,原因在于我的主观与客观是重合的,而你,背道而驰。
那天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再联系。不久,太阳花把订单搞砸,李扬悄无声息地失踪了。那晚米娅烧了几道好菜,李扬开一瓶红酒,我听他们讲艺术,讲米哈洛克,讲下周举办的画展。李扬有点胖,是富态的那种,圆润,健康。我说咱们干一杯,纪念地久天长的友谊。他说只有米娅和你是理解我的。然后我们就碰杯了。这个夜晚,他说,怎么会这样美好啊。或许我应该也学学艺术,就先从米哈洛克开始吧,他的画,其实很适合装逼。这样想着的时候,窗外闪过稍纵即逝的白光,刹那间嘭地一声,几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随之而来的,是漫长而聒噪的骚动。今天是个寻常日子,寻常到我们都忘记了日期。或许,是有人中彩票吧。随他去,我说。耳边铁锹与泥土碰撞的声音在反复鸣响。你来埋最后一铲土。我吗?从刚才开始,你就好像心事重重的。他说。是这样的。我在想你的画,那幅《辉煌》,不是像屎的那个,是阳光下那座璀璨的城市。
我们离开草海湖,夜晚的郊区静悄悄,路上没遇见什么车。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孙北京死得很体面,我们给他找了块好地方,依山傍水,早晨可见冉冉升起的太阳。那个行李箱,他说,上次与米娅去海南,住在一个海边的村庄,民宿,房间弥漫着水产的腥味,墙纸都快要脱落了。白天,我在阳台画沙滩和大海,那边暴风雨来得极快,仿佛是一瞬间,海面就变成一锅沸腾的棕色药汤。这个变化特有意思,我琢磨着把它表现出来,但是暴风雨没再出现过。这样也挺好。晴朗的时候,就躺下来,看看海平面,看看天空如何从赤红色变成青蓝色。那些颜色,复杂到你无法用颜料还原出来。而她呢,就到海里游泳,或者玩玩冲浪。有天我被拉去玩皮划艇,那种单人小舟,坐上去得用膝盖顶着船舱,不然会很快失去平衡,连人带船翻到水下去。她划得很好,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拼命划着,逐渐远离了沙滩。海水很浅,异常清澈,可见海底灰褐色的礁石。一个浪打过来,我们的皮划艇都被倾覆,她脱掉救生衣,潜到水下去玩那些石头。而我呢,就这样漂浮在水面,看着她像条鱼似的游来游去,等待时间流逝。离开海南时,她不知道从哪弄来两大包贝壳,我以为是捡的,后来我们在路边等车,在那种出售纪念品的小摊上,一包贝壳卖五十块。除了贝壳,她还带走很多小玩意,手链,护身符,泥塑,反正我们回到家时,行李箱散发一种浓烈的海腥味,至于里面的贝壳,很多已经被压碎了。
车停在我家楼下。你得洗个澡,他说。知道身上有什么吗?泥土和血的气味,还有尸体的腥臭。我说,你也是。瞧瞧今晚,咱俩搞得一团糟。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我说,你真的瘦了,上次见面,还胖得像一尊佛。大概吧。有些事情,是会随时间改变的。你,真要去北京?我告诉他,最近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已经到非离开不可的地步了。这个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待下去。他说,你有这个魄力,是好事。然后我们重重地握手,如此沉重,好像手腕坠了个秤砣。
到北京去,这事我没跟谁商量。四点半,我开始收拾行李,北京比较寒冷,所以多带了件毛衣,当然这可能不管用,毛衣是我妈做的,式样老土,但是相当保暖。后来动静太大,就把我妈给吵醒了。我告诉她,明天一早,要赶火车去北京。北京啊,待多长时间?不知道,最短几年,反正不会再回来。至于单位那边,我已经写了辞呈。然后她就爆发了,将我臭骂一顿,最后瘫坐在地上哭泣。我把脏衣服从洗衣机取出,土壤的气味倒是去除了,血腥味还在。而且,总有一股异样的臭味,像死掉的孙北京。她独自哭了会儿,消停下来。你爸年轻的时候,她说,有一次也去了北京,是跟着几个同学跑的。那时,我们还互不相识。后来他告诉我,临走前自己留下过一封绝笔信,当然现在看来很幼稚,无外乎是发神经时讲的胡言乱语,抄了些诗句,挺搞笑的。最后,他还说,请准备好一捧鲜花,随时为我呐喊。是很荒唐。我说。她说你去吧,想走就走,当年他在北京待了五天,被人给送了回来。我说,我跟他不一样。她突然就笑了,是是是,你青出于蓝胜于蓝,老子英雄儿好汉。笑得很放肆。像一个痴呆的智障。
五点钟,李扬打来电话。我在找一本波拉尼奥的书,没找到。就把手机开了免提,放书架上。他说那股气味消失了吗,我洗了五遍澡,还是能闻到。当然没有啊。我想应该是心理作用,孙北京平时就是个令人憎恨的家伙。他说我们这相当于是替天行道。对,是这个意思。就算我们不杀他,还会有其他人来干这事。李扬说,北京是个好地方,我在那边有些朋友,都是搞艺术的,你去了可以联系他们。哦?你的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拜把子兄弟。你先去看看,等我处理些事情,再到北京去找你。为什么不一块走呢,我说,刚不是讲过,要在那边重新开个工作室吗。杂音陡然加剧,窸窸窣窣的声音,信号不太好。那本书是怎么也找不到了,波拉尼奥就好像一个幽灵,这个夜晚,他消失在一个流亡者的书架上。
其实我想说的是,米娅,前几天我去找了她。沙沙的杂音沉寂下去,李扬在电话那头自顾自说着。首先是债务问题,你们几个朋友,我欠得都不多。你欠了五万,今晚已经还给你了。至于米娅,我不知道该怎样偿还她。其实我从西藏回来,第一个去找的就是米娅,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没说话,书架上全是些小说,我有分类的习惯,在拉丁美洲区,只缺了波拉尼奥的书。他告诉我,米娅如今在小学当美术老师,才刚毕业,她就要结婚了。应该是昨天吧?哦,不对,是前天,前天晚上,我去了她家。她住在城西,今晚去草海湖抛尸的时候,我很想停车,再上去找她聊聊。当时门打开,是她男朋友,块头比较高,他说你找谁的?我说找米娅,已经很久没见她了。至于我,她应该跟你说过。他说,噢,是你,先进来,米娅没在家,你得稍等一会儿。我坐在客厅,墙上两幅画,一张是她的作品,画的大海和沙滩,有红色屋顶的小镇,还有正在戏水的游人。另一张是米哈洛克的,她还是那么喜欢,大师就是大师,虽然是复制品,眼望着依然夺人心魄。我记得这幅画,在太阳花,她亲自临摹下来,然后我们一起拿去做装裱,右下角有个很不明显的签名,米娅,她的字体有点草书的感觉。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几秒。我把书架上的所有书搬下来,有几本因为长久未动,已经落满了灰尘。她男朋友给我点烟,然后回房间打游戏,机枪扫射的声音很聒噪,他还掷出几枚手雷,那爆炸声就更大了,有一瞬间我怀疑耳朵是不是已经坏掉,好像任何动静听起来都跟炸雷似的。我把烟抽完,就想离开,但是米娅这时回来了,她脸颊微红,有酒气,啤酒白酒的气味都有,我们对视很短的一阵,她说,你好。我说,没必要这样。原来是你啊,叫啥来着,嗯,想不起来。我说,最近可好。很好啊,她说,生活是多么美好,你看,我们都沐浴在阳光下,暖烘烘的,甚至还有点炽热。随后她在我对面坐下,很长时间,谁也没开口。她男朋友还打着游戏,只是不时出门干点什么事,比如到卫生间洗手,给我们拿苹果,或者去厨房打开冰箱门又关上,所有这些举动都要经过客厅,因此我怀疑他是在监视我们。可是说到底,她,她男朋友,还有我,所有人都是焦躁不安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终于她告诉我,那所小学,在举行一场绘画比赛,几个美术老师都上交了作品,可是自己没法完成。因为绘画如今已经不再是一门艺术了,至少对她,对她的生活来说是这样。什么米哈洛克,现在没人会喜欢这种不知名画家了。
他几乎是逃离那里的。米娅又讲了些事儿,她男朋友是个程序员,唯一爱好是打游戏,技术相当不错,除了工作繁忙,没有其他缺点。那,你明年结婚?她说,也可能是下半年。有时候,婚姻就是对抗一切的工具。然后他讲了在西藏的生活。拉萨也有一群画家,每周要举行聚会,所有人都很恐惧,几乎就相当于是流亡者,不断有人自杀,当然也有人失踪,或者改行从事其他职业。他认识了个女画家,搞国画的,两人关系不错,有天喝大了去开房,澡都洗完了,只是坐床上聊天,讲什么呢,讲各自的情史。他说了米娅的优点,比如懂画,比如喜欢米哈洛克,比如腿型很流畅。她讲她的几个前男友,各有各的问题,最主要的,是不懂艺术。最后,她还说,那个什么米哈洛克,我也知道,说实话,很一般。然后两人就闹崩了。米娅边听边笑,只是他觉得有点做作,比如,她在笑的时候,五官是僵硬的。离开前,他塞给米娅一张银行卡,钱不多,跟当初欠她的比不了,她愣了一下,没要。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说,她从来都是个好姑娘。李扬停下来,你在干什么?我告诉他,在收拾行李,找一本书,想去北京以后看。找到了吗?没有。你可真够快的,他说。到那里,再跟我联系。我说,兄弟先行一步,告辞了。别急。有件事,忍不住想对你说。你说吧。就是啊,刚才埋孙北京的时候,你不是发呆嘛,我就想着,要是一铲子给你拍死,杀孙北京这事儿不就没人知道了吗。实不相瞒,这想法我也有过。然后我们就都笑了,笑得很放肆,好像从没这样开心过。最后,他还说,等天亮,咱们就去孙北京家,把东西拿回来。我说,这是必须的。那本就是属于我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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