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故事背景完全架空,博君一笑,如有雷同,那都是命)
“畜牲!放开我!”
昏暗的凤栖宫里,皇帝张手用蛮力撕开我的衣袍,却被我一巴掌扇在脸上。
“萧琰,你看清楚,我乃先皇后之妹,靖国公嫡女,郢王储妃,是你未过门的皇嫂!”
“皇嫂?呵呵。”
压在我身上的皇帝怔了一下,十指温柔滑过我的香肩,下一秒,却又在我身下疯狂蹂躏。
痛苦,屈辱,燥热。
一种原始的冲动让我不自觉的攥住血红的喜床,却又控制不住发出屈辱的娇喘。
看着我逐渐迷离的眼睛,男人眼里满是嫌恶:“这就是国公府养出来的货色?和废后一样的贱货,没一个好东西。”
说罢,他更加粗暴狂放,牙齿狠狠的咬着我的耳垂,连呵出的酒气都带着得逞的狂妄。
“想做朕的皇嫂?凤云娣,你配么……”
1
痛!
很痛!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疼得天旋地转,堪堪能遮住羞处的小衣外只罩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衫。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痛的我发抖。
我不是死了么?
死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宫,死在我姐姐惨死的那张凤床上,被折磨,被侮辱,被蹂躏,死在我与萧衍大婚前夜。
可是……为什么这么痛?
我伸手摸了一把额头上滑腻腻的碎发,却发现头上碗底大一个口子,此刻鲜血如注。
我艰难的睁开眼,却只看见漆黑的宫室里燃着幽深的烛火。
不远处的床帐里,一寸千金的月影纱罩着一双紧紧交叠的男女,时不时传来美人的惨叫和柔媚的呻吟。
我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却牵动身上的伤口,再次跌倒。
帐中男子似乎听到动静,也停下了动作。
床上的美人急忙爬起来,伺候男子穿上外衣,自己却只扯了肚兜来遮羞,便趴在地上,惶惶找来云靴为男子穿上。
“哟,还有气儿呢?”
男人轻笑一声,拥着美人走到我身边,一只手还插在女人的肚兜里,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叹道:“也算是个美人。”
“只是不知凤三小姐觉得,三小姐美貌,比之杂家怀中的扬州瘦马如何?”
“如何……”
我嗫喏,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太熟悉眼前人的样子,熟悉到化成灰都认得。
我也太熟悉他口中的凤三小姐。
我的三妹!她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
我死了,却又怎么成了念儿?
此刻,一切却假的就像梦中的影子,却又血淋淋的刺痛我。
恐惧!惊讶!
可这具身体却偏偏不受控制的爬到男人脚边,娇柔的声线颤抖到几乎破音:“求千岁爷救救二姐,云念什么都愿意……”
这是我的妹妹凤云念,生前的最后一点意识。
2
那夜,噩梦一般。
太监不能人道,却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是他们活生生打死了云念,才让我鸠占鹊巢。
昨夜,当云念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抱住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重生了。我变成了我那苦命的妹妹苏云念。
可我不知,为了我,云念竟求到了朝中的宦竖头子,大名鼎鼎的千岁爷——东厂提督太监赵政的头上。
可当他将我抱到床上,手掌抚摸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知道,这场戏必须要演下去。
我向后闪身躲开他落在我脸颊上的手,说:“大监可知,私通皇帝的枕边人,该当何罪?”
赵政的手顿住了,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满是皱纹的三角眼,像是含了块深河里的尖冰,冷声道:“不过是个扬州瘦马。
“不过是个伺候过皇帝一夜的扬州瘦马?”
我抬高了声调,仰起头,挑衅似的看着他。
“大监执掌东厂多年,授人以柄的道理,谋逆僭越的下场,自然比起我这小小女子来更有心得。”
“呵。”
赵政嗓子里挤出一声奸笑。
“自高祖皇帝薨逝,圣上即位,杂家稳坐东厂提督多年,只知道死人能够保守秘密。”顿了一顿,他直起身子,侧身用余光看我。
“三小姐觉得,这个秘密,能够从杂家手里买下三小姐的性命么?”
我笑而不语。
赵政这话,就是在探我的底,他笃定了我除了认出那个扬州瘦马之外,没有他其他把柄落在手中。
就算有,一个小小女子,能有什么真凭实据?他大可杀我灭口,再做遮掩。
可惜,我不是出生在国泰民安,上国春风里,温软懦弱的凤云念。
我是凤云娣。
六岁便跟着父兄上战场,跟随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凤云娣。
八岁在麦城身中数箭,却仍旧把高祖皇帝从死人堆儿里刨出来的凤云娣。
我扯过床单遮在身上,缓缓的说:“大监想要探我的底,我若轻易交代了,还如何走的出这屋子?”
我笑着,静静的看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开始在床边踱步。
良久,又冷冷的说:“别忘了你今日因何来求我,今夜二小姐在宫中,生死未卜。”
“怎么?大监想用二姐的性命要挟我?”
我笑了,凤云娣的下场,有谁比我更清楚?
“二姐的性命,攥在皇帝的手里,而非大监的手里。大监受恩于义父御前掌玺大监梅怀笙,若大监真的能左右圣意,便不会忧心昨日故意错杀了东厂错杀了钦天监监正、三朝老臣魏云孑,该如何在御前推脱。”
“何况,圣上前日已秘召我兄长回朝。”
“我靖国公府一门的荣辱,从未身系废后或是储妃等女子一身。”
“今年江浙大堤溃口,瘟疫横行,官商勾结侵占田地。这其中敢说没有掌玺大监的影子?东厂又因何失察?”
“何况大监打死了魏云孑?”
“皇次子兖王一派,秋尚和,葛文宏自诩清白一流必要讨个说法。届时,大监该如何自处?”
“如今我兄长还朝。本朝社稷安定,陛下虽有鸟尽弓藏之意,但江浙总督官威尚在,陛下此举无异于浑水之中投石问路。”
“震慑宦臣的同时,抓住自诩清流一派以姑息养奸之策,铲除异己,损害社稷的错处,限制党争。又可借口将兄长扣留京中,削弱凤家。一石三鸟。”
“我等若不同心同德,无异于坐以待毙。”
说罢,我看向赵政。
赵政却已踱步到床边,对着晦灭的烛火一言不发。
许久,他推开窗子望向苍白的庭院,雪地里一树红梅血一样鲜红,像极了东厂大院里立秋之日的断头台。
他说,他似乎用沙哑在掩饰颤抖:“揣度圣意,是大罪。”
我轻笑:“小女子愚钝,不知祸从口出。大监材高知深,断不会与之共谋。”
赵政嘴角弯起,皱纹在他脸上堆叠起好几层褶子,又露出来他时常挂在脸上的那种令人恶寒的笑,向我轻轻一揖:“公务繁忙,怠慢了三小姐。”
说罢,解下狐皮氅衣为我披上。
3
那夜,我在赵政府中看了很久的雪。
当我重新站在国公府大门前的时候,已是大亮,天空高远,恍若一泓清透的蓝玉。雪片在阳光下,吹落纷纷扬扬的白。
厅中,一个美妇人和着氅衣坐在堂上,合府上下静的落针可闻。
“娘。”
我轻唤了一声。
“娣儿!”
娘惊呼一声,颤抖的抓住我的手,却在认清我容貌的那一刻软了下去。我分明看到娘鬓边的白发一夜之间陡然增多,却也分明看见她逐渐黯淡的眉眼。
她捉着我的手,眼中噙满了泪水。
“念儿,你告诉娘,他们说娣儿死了,是骗娘的,对么?”
我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
“娘——”
我多想告诉她,她的云娣回来了,我多想对她倾诉我的委屈。可是时移世易,我成了我的妹妹凤云念。
是三妹用命将我换回来的……
我对不起她。
我能做的,只有代替云念好好活下去,在这吃人的朝廷好好活下去。护好哥哥,护好爹娘。
“念儿……”
娘抱着我,眼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自从你长姐后位被废,皇帝对国公府多有疏远。可是娣儿做错了什么呢?宫里来人说,你二姐为废后求情,触怒龙颜,被圣上赐死。如今尸首都还扣在宫里,不给发丧…… ”
说罢,又是掩面哭泣。
“念儿,你信么?”
“你二姐分明就是被捉进宫里去的,好好的一个人……若是还在……今日便要成婚了……”
说完,埋头痛哭。
我仰头拭了拭泪,抱紧母亲单薄的躯体。
“娘,您放心,他们欠凤家的,女儿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4
接下来的时日,平静无波。
在大历的上国春风里,无需与父亲一同追随太祖皇帝打打杀杀,亦无需作为储妃与郢王共谋国事。
亦或是因为我重获了十四岁年轻烂漫的躯体。我的所有时日,入眼风光,都变得大为不同。
京城热闹,到处是菜色飘香的酒肆食楼。
楼内胡姬、倭女竞相争艳。
我时常拌做个富家公子,顶层雅间叫上一桌酒菜,约两个颇通词曲诗书的姑娘。一方面打探京城中事,一方面为自己筹谋。
那日,我正拆了名家折扇,用扇骨挑了佐酒的青梅,比划着按进青衣姑娘酥胸上的时候。却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几顶花轿热热闹闹的从一间花楼的大门儿抬出来,穿红戴绿的老鸨子逢迎着宾客,一路小跑的迎送着抬出去的花轿。
我用扇骨挑起青梅,送到紫衣姑娘的小唇边。
姑娘贝齿衔起青梅,轻咬了一口,便害羞的别过头去:“凤公子来了这些个时日,诗文不见长,这撩拨人的功夫却见长。”
我笑着,从袖间掏出两把金叶子,拨开吃完的核桃皮子排在桌上。随手码了几个,掷入白玉杯中,斟满了酒,递到紫衣面前,缓缓道。
“如此排场,不知哪家大人宴请,连饮酒作陪的姑娘都是抬着去的?”
那紫衣端起酒杯,拱手见了个礼便一饮而尽,水葱似的指甲撬出杯底的金叶子,放在手心掂量一番,嘴角便勾起一抹风尘的笑:“说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看了一眼青衣,随手剥了核桃塞进我嘴里。
“公子是国公爷的远房表亲,如今既借住凤府,可曾听闻凤家二小姐那个没结亲的乘龙快婿?”
我咽下核桃,马上青衣又把另一半剥好的核桃放在我口中。
“郢王萧衍,高祖皇帝的亲弟弟,排行老九,战功赫赫。据说和当今皇帝年龄相仿,皇帝少年登基,他却做了近十年的监国大将军。确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我话音刚落,青衣掩面便笑。
“公子初来乍到,知道的却不少。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据说皇帝因为凤二小姐为废后求情,赐死了凤二姑娘,这大历曾经赫赫有名的战神便像失了心神,终日饮酒狎妓,不谙国事。”
“这些个胡姬、倭女、懂诗书的小娘子,便是王府叫去的,日日都不重样。”
说罢,青衣抿嘴可怜巴巴的向我讨酒。
我摸来金叶子,为她斟上。
“可惜,家中小妹思慕九皇叔已久,却不想宝刀雪藏,英雄佳话,转眼归入风雪江山里面去了。”
青衣饮尽了杯中酒,颊上似有醉色,趁着酒劲,便问:“公子小妹也随公子住在相府么?我姐妹素来与那怡红院的鸨母交好,如今郢王府日日狎妓,姑娘若不嫌与伶人同列,细心安排之下,想要见上一面倒也不难。”
“甚好。”我当即拍了两颗小的银锭子在桌上,揖了一揖,便道,“有劳姑娘。”
5
次日,怡红院门口,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收下紫衣手中的银票,美滋滋的拉过蒙着面纱,一身风尘打扮的“舍妹”上了轿子。
鸟尽弓藏,当年八子夺嫡,皇帝萧衍少年登基,一上位便露出残暴嗜血的本性,将参与夺嫡的兄弟杀了个干净。
萧衍急于笼络权臣,匆匆立当初盛极一时的国公嫡女,我的长姐凤云倾为后。
可怜长姐蹉跎青春,精心谋划,扶持皇帝稳定朝堂,却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6
“落轿——”
老鸨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只感到轻微的震颤,轿子便稳稳的落在地面上。
“几位姑娘,后园有请。”
说罢,一身着劲衣的男子颇为无奈的将一众莺莺燕燕迎进府中。
我却认出了他,阿衍的心腹,晋清。
王府内,假山怪石,苍松劲柏,皆与往日无异,可惜过于浓烈的酒香和脂粉香破坏了原本的清冽意境。
“好香啊……”
几个女子闻得痴了,便四下里寻找香味的来处。
“看哪!是王爷!”
说罢,竟有人惊声尖叫起来。
“天人之姿,此生得见,死也甘愿。”
我眯起眼睛,不以为然。
萧衍自幼便是天妒之才,上天赋予他才学的同时,偏偏又给了他一张美的天怒人怨的脸。
我顺着她们所指的方向望去。
假山大湖,苍天古树下的阔亭中,那抹欣长的身影执笔独立,白衣胜雪,墨发纠缠,两道长眉斜飞入鬓。薄唇霜腮,却因失了血色而显得苍白似雪。
“王爷正在作画,请各位姑娘竹楼品茶。”
说罢,晋清扬手,一众莺燕却无一人要走。
“我们好不容易见到王爷……”
一女子话音未落,便传来一阵惊呼,晋清飞出一剑,直刺姑娘脚下。
转眼间众人四散奔逃,我刚转身欲走,却听见亭中一声冷呵。
“你过来。”
“我?”我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
“研墨。”
阔亭中人以笔沾砚台,专心描画再不看我。我颔首行至案前,挽起袖子,手执墨锭顺着一个方向细细研磨。
水墨游走间,画中浮现出我最熟悉不过的样子。
那是我曾与他在军中策马仗剑,烈酒入长喉时的样子。那是我过往的十九年作为凤云娣时候的样子。
可我却在与他大婚前夜,被强抢入宫,死在了长姐被折磨致死的那张凤榻上。现在,我成了我的妹妹凤云念,一切都已是陌路了。
“殿下何苦画个亡人呢?”
落笔时,我幽幽的看着他。
“哦?姑娘认得此人?”
“凤家二小姐,郢王储妃,京城上下谁不认得?不过无人说与殿下听罢了。”
我怒了努嘴,心中却一阵酸涩。
他抬手举起画来细细端详。
“姑娘既知道她是谁,就该知道我为何画她。她在时,我恨不得与她厮守永年,她不在,我怕把她忘了,便日日画她,想要把她的笑,她的哭,她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可是,我越画越不像她……”
“王爷,若是哪一日她活过来了,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您还愿意同她在一处么?”
“可能么?”
他苦笑,“皇帝派你来监视我,就是要你和我说这番话的?”
我气笑了,“你如何知道我是皇帝的探子?又是如何知道我要来监视你?”
他将画轴卷好,说:“他的人日日混进我府中,可来我这里的女子却日日都要换,索性皇帝便找了同她如此像的?”
我停下握着墨锭的手。
“王爷既然知道,为何还留我侍奉?”
他深情地看着我露在面纱外面的眉眼,“因为你太像她,我舍不得赶你走。”
亲姐妹怎能不像?
我心中嘲弄,却见他端起太监送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药我也喝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我回头看亭中男子神色清冷,我却转过头去,泫然欲泣。
“你叫什么名字?”
我步子顿了一顿,随后一脚跨出院门。
我深吸一口气,说。
“奴婢荻昀,京城妓子。”
7
春日,江南的雨越下越大。
大河决堤,瘟疫横行。
但江浙总督府内部的官员都知道,这大堤是韩丞相的人联合河道监的太监头子炸开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扩大灾情,逼百姓卖田换粮,趁机侵吞田地。
江浙的官员大都跟着他们中饱私囊,因而把这件事捂的死死地,连身为江浙总督的兄长也不知道。
待到事发,河堤溃口。
兄长不得已只能分洪,送了十几条人命才堪堪保住十几个郡县的河口,下游的两个县却淹了。
当夜,一干涉事官员畏惧罪责,闹到总督府,逼杀了几个县官县丞。
一众灾民围在总督府外讨要说法。
去年江浙官员,借修河一事横征暴敛,如今却因小小的水迅决堤。那流水的金银怕是都喂了狗了?
若是赈济不当,数十个郡县的三十万难民,怕是要变成三十万的暴民。
然西北战事吃紧,江浙的粮食紧供着西北,哪怕开义仓放粮也坚持不了半个月。
兄长不得不回京了。
8
事发前日,掌玺大监的义子杨舟到江浙赴任。转眼分管河堤修筑的河道大监便连夜跑了。
次日,兖王保举自己的学生孙玄为徐州参军,也到了江浙。
如今,谁都觉得浙江贪污、受灾的事兄长有脱不开的关系。
朝野上下皆视长兄凤皓为党争之人。长兄的背后便是靖国公府,是废后,是储妃,是如今被层层管控的郢王。
我坐在临街包房喝了整整三日的花酒。
可偏偏整个京城平静的如一潭死水,兖王府、韩丞相、掌玺大监,皆稳坐钓鱼台,京城内外半点风声也无。
倒是阿衍那风流颓废的身子,如今愈发萧索。
我自知一切的根源都是皇帝那碗药。
可那厮却偏偏跟个傻子似的,日日都一口不落的喝下。用他的话说,娣儿死了,他的心便死了,喝了药,还能早日下去陪她。
我只在心里狠骂了一通迂腐。
半月前,我早已密信晋清。
如今皇帝宠爱太医冯霭,秘药多半出自他手,冯霭师从河东泉家。若实在寻不到妙手,可以去泉氏探访一番。
可如今仍旧传出九皇叔患病的消息,不知是掩人耳目,还是那个二傻子实在是傻到如此六亲不认。
我叹了口气,仍旧冠着国公远亲的名头日日登楼饮酒。没想到,满京城最先坐不住的是东厂提督赵政。
听说此次回京,兄长手中掌握了韩党毁堤淹田的罪状,以此为要挟,才驳回了韩党逼上总督府,逼他领衔上奏,瞒报江浙灾情的那封奏疏。
这两日赵政去府中见了父亲三次,都没见到我的人影,最后竟找到了七十二楼里来。
见他推门而入,我使些碎银打发了作陪的妓子,抬起酒壶为他满上。
我冲他扬了扬手。
“何事慌张?喝酒。喝酒。”
赵政一脸恨铁不成钢,扑通一下坐在我对面,三两下把酒杯酒壶都扒拉到一边去了。
“小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
我自饮了一杯,自顾自的拌醉装傻。
“如今皇后被废,储妃伏诛……嗝……,皇帝忌惮凤家,却仍旧留着兄长性命,用以牵制……牵制党争……”
“如今大监杀了魏云孑,直接把兖王得罪狠了,可……可大监对于皇帝和掌玺大监,与兄长有何不同?苟活一时罢了。”
“若大监还想活命,还想坐上那个位置,你我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赵政饮了一杯酒,还是担忧。
“朝中谁人不知你那大哥是个铁直蛮子,他若真犯浑,非要弃了凤家与我等拼个鱼死网破……”
“他进京之日,便是你我人头落地之时。”
他深潭一样的三角眼看着我,逼迫我的醉眼之中也泄出一丝清明。
“高祖皇帝在世时,凤家是高祖皇帝的孤臣,如今新皇登基,凤家便是新帝的孤臣。”
“如今凤家式微,韩党、掌玺大监树大根深,难以撼动,皇帝利用兄长挟制党争,兄长也必定知道,只有保住孤臣的牌坊,才能求一时安稳。”
9
那日,我活着出了酒楼。
天空澄明如洗,我站在冷风里,毫无醉意。
心里不踏实,我还是向兄长去了信。
【高祖薨逝,凤家式微,如今江浙形势晦暗不明,兖王明举谭维参军,实为拉拢监视兄长,如今朝中多视兄长为党争之人。】
【兄长莫逞一时之能而弃凤家安危,党争之人,切勿亲近,韩党之流,莫要得罪。】
我自肺腑之言。
却只收到兄长短短一个字的回信。
【安。】
安。这是何意?是兄长与我想到一处,还是另有打算?若兄长另有良策,既能平衡党争,又能保全凤家,又该如何成事?
信中皆未提及。
此后兄长再无回信。
我日日等兄长回京,却先等来了皇帝召我入宫为妃的消息。
那日我从长街上逍遥回来,便看见厅中母亲伏在案上,泪眼戚戚望着宝瓶里的红梅。
“天爷呦,我凤家是做了什么孽?要这样罚我们。”
宣旨太监在一旁赔笑。
“一代三位帝妃,这是福气。”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母亲气急,怒声呵斥。
小太监才知说错了话,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匆匆告辞。
我不忍心见母亲,回屋躺下。
皇帝此举,无非想利用我来要挟凤家。
萧琰当真一手好算盘,先杀皇后,再杀储妃,将凤家与郢王分而治之,削弱凤家的同时,又利用兄长牵制党争。
他日兄长死于党争,皇帝便可借机发作,铲除韩党。他日他的亲儿子兖王登基,这天下,便是萧氏一家天下。
想到此处,我心中阵阵恶寒。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全是萧衍在我身上肆虐的样子。
他恶狠狠的掐着我的脖子。
“皇后!国公!还有你——凤云娣!你们统统都向着皇叔,帮着皇叔夺朕的皇位!你们都该死!”
“你死了,下一个就是你妹妹!”
“下一个就是整个凤家!”
我在梦中挣扎着,不觉天已经大亮。
10
当天夜里,我入了宫。
皇帝封我为安妃,赐居凤栖宫。
辇驾行走在宫内的廊道,却在一阵震颤后停了下来。我掀开轿帘向外看去,迎面抬来一副丧仪。
司礼大监跑到我轿前拜了一拜。
“储妃忤逆圣上,尸首扣在宫中半月有余,如今圣上感念国公追随高祖之功,特赐皇后仪仗,厚葬西郊乱葬岗。”
“见此仪仗如见皇后,请娘娘避让。”
我放下帘子,心里冷的像冰。
皇后?皇帝此举又是在羞辱谁呢?如此大阵仗却葬在了乱坟岗,这分明是在打凤家的脸。
他想要激怒我。
我入宫便封妃,给足了国公府脸面。也免了在天下人面前落下苛待功臣的口实。
但他不想我在后宫立足。
因而皇帝定然要削我的位份。
最合理的理由,便是我因储妃与废后之事自己忤逆于他……
见我不说话,迎我入宫的大监一脸谄笑:“储妃是娘娘本家姊妹,娘娘不若下来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
我冷笑,“大逆不道之人,不配做我凤家子孙。”
11
那夜,皇帝召幸我。
我却在路上佯装摔倒,跌进湖里。
早已潜伏在四周的,赵政的干儿子,内侍局掌事大监王李的手下,当即跳下冰湖将我捞了上了。
冯霭当机立断,用三片百年老参吊回了我半条性命。
“莫心,去告诉皇帝,本宫落入御湖,不能侍寝。”莫心一脸心疼,沉声应是。
看着莫心出了宫门,我便沉沉睡去。
今夜注定不能消停,趁皇帝还没有发做,能睡,还是要睡的。
许是落入冰凉的湖水害了寒症,又许是重新躺在凤栖宫这张充满太多痛苦的凤床上,这一觉睡得格外难受。
我做了好几个梦。
我梦见爹娘死了,兄长死了,阿衍也死了。极度的痛苦带来强烈的不真实,最终都止于萧琰无限放大的狰狞面孔。
12
我是被痛醒的。
我醒来时,萧琰揪着我的领子,一巴掌将我扇翻在地。
“贱人!就这么瞧不上朕?”
“臣妾不敢。”
我伏在地上,高烧让我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干声。
“不敢?你凤家人有什么不敢?”
他嫌恶地撇了我一眼,拔剑刺入我心口半寸。
我冷声道:“皇帝月余杀我凤家三女,长兄必要为老臣们讨个说法,届时江浙暴民、海寇作乱,朝堂动荡,陛下如何自处?”
“好,好你个凤云念。”
皇帝冷冷的看着我,眉宇间似要射出刀来。
“朕有满朝文武,不缺几个逆臣。今日朕便杀你,明日再杀凤家满门。”
我烧的头晕目眩,心口的剑伤却痛的我发狂。
我苦笑,“皇上可以再寻一个治国理政的大才,却再也寻不到第二个,背靠国公府,只能依附于陛下的江南总督。”
说完,我闭上眼睛,等待皇帝的裁决。
静,出奇的静。
整个凤栖宫静的落针可闻。
我只觉得胸前的剑转圈拧了几下。
便听见宫人一声惨叫。
皇帝转身出了宫门,仍旧是那一副正直圣明的模样。
一个宫女倒在血泊里,眼睛都没有闭上……
13
皇帝终究降了我的位份。
我从高高在上的安妃,变成了名不见经传的才人。
那夜之后,皇帝再没召见过我。
可我知道,我赌赢了。
若我入宫委身于他,也只是苟活等死。皇帝根除韩党之日,我这要挟凤家的筹码便成了弃子,下场必定比前世更要凄惨。
后宫不养无用之人。
要想活下去,我只能投其所好。
当年夺嫡之乱,萧琰能踩着兄弟的尸体登上皇位,靠的是冷血如蛇般的杀伐果断,更是算无遗策的政治才能。
但这个皇帝过于不自信了。
历经夺嫡之祸,勋贵、权臣,皆成了他心中的倒刺。
现在的皇帝,虽大权在握,却敏感惊惧。他越是忌惮萧衍的战功赫赫,就愈发珍惜自己的羽翼,生怕在天下众人口中落下不贤之名。
所以他急需这样一个人。
一个能成为他的嘴巴鼻子眼睛,一个能够作为他的尖牙利爪的人,替他去做一个明君不能做的事。
而我,就要成为这样一个人。
14
被湖中冷水激了一下,落下的寒疾本是顽症,没那么容易好。
可皇帝偏偏怕我病死似的,无论多名贵的草药都一锅端了,毫不心疼的一碗碗灌下去。才两三日,我就能下地行走了。
但皇帝却以入宫养病为由,将萧衍也塞进了凤栖宫。
初见他时,那道熟悉的欣长身影倚在院中的梅树下。雪白的狸奴卧在他臂弯,勾着爪子,拨弄着熟透了掉落在他怀里的青梅。
他一定在这梅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了……
“才人。”
他怀抱狸奴,向我见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皇叔客气。”
我倾身扶起他。
那狸奴却跳进我怀里,在我手上嗅了又嗅,受到萧衍呵斥,才不情不愿的逃了。
他看清我容貌那一刻,眼里闪过分明的惊艳。
他擒住我的手腕,眼睛深情而炽热。
“才人入宫前可曾见过本王?”
我羞得满脸通红,想要抽手,却被他抓得更紧,只得敷衍:“皇叔险些成了奴婢的二姐夫,昔日时常出入国公府,奴婢怎可能没见过?”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抓住我的手向我靠近,我连连后退,却还是被他抵在树上,囚在怀中。
“王爷放肆!”
我假意嗔怒,脸却红的滚烫。
“我放肆?好。那你说……”
他深情看着我,声音温柔,暖如冬日里的炉火。
“你说,人和人怎么可能长的这么像?如果你是凤云念,那么那日王府中与我研墨品画的荻筠是谁?七十二楼里潇洒风流的凤三公子是谁?那个深藏在我画里的人又是谁?”
“够了!”
我推开他,气冲冲往屋里走。
“我自幼体弱,被爹娘养在深闺里,连京城的路都不识得。如何与你研墨品画?又如何登楼作酒,潇洒浪荡?”
“至于王爷画里的人……”
我回过身,强忍泪水。
“我又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王爷画的谁,心中想的谁,我又如何认得?”
说罢,我逃命似的走了。
“凤云娣!”
青梅树下,他喊的撕心裂肺。
我几乎控制不住要回头,却想起那日阔亭中他那句冰冷的“可能么……”
是啊,可能么?
人死不能复生。
如今我成了凤云念了,凤家万般荣辱系于我一身。
时移世易,一切都回不去了。
“阿姐已死,王爷死心吧。”
我抹了把眼泪,继续往回走。
却听见青梅树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你不是她……”
“她必不会像你这般疾言厉色,亦不会如你这般的不近人情……”
“姑娘,是小王孟浪了……”
那一刻,我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抽离,扯的心口阵阵刺痛。
就像……
那日春水阔亭中,他越描越不像的画……
15
皇帝是故意的。
他借口入宫养病,将一天一碗药被他喂的痨鬼似的萧衍接进宫,与我塞在一处。一方面便于监视萧衍,另一方面,也方便皇帝随时给我俩扣上个私通的罪名,一石二鸟。
我自然不会如他所愿。
可即便我日日在屋中缩的像个鹌鹑,宫中却仍旧传出我与萧衍暗通款曲的留言。
就在我听到风声的当夜,皇帝破天荒的驾临了我这破的不能再破的小破宫。
倒不是来捉奸的。
他来,是因为凤皓回来了。
16
秋,不凉。
反而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燥热,皇帝来的时候,我正手执轻罗小扇,追扑满院子忽闪忽闪的萤火。
他绕过我,径直走到我寝殿门口,坐在门前冰凉的台阶上。
良久,突兀的说,“你哥哥兜了个圈子,将满朝文武都装了进去。”
二十多岁的少年帝王坐在台阶上,尚一副稚嫩的面孔,眉宇间却写满了捉摸不透。
他突然间提起兄长。
是喜?
还是不喜?
这种捉摸不透,让我不能也不敢正面回答他。我欠身行礼,乖顺的说:“臣妾眼中没有兄妹,只有君臣。”
“哦?”皇帝看向我,他不发怒的时候,一双凤目好像一汪深潭,古井无波,“那谁是君?谁是臣?”
“自然陛下是君,妾是臣;皇帝是君,韩丞相是臣,兖王殿下是臣,江浙都督是臣,掌玺大监也是臣。”
“哈哈。”
皇帝不怒反笑。
“竖子,也敢自比于朕的肱骨。”
我赔笑:“臣妾入宫,为的不是做凤家的妃子、天下的妃子,臣妾只想做皇上一人的妃子。臣妾不敢自比肱骨,但只要能为皇上分忧,臣妾哪怕做根头发也甘愿……”
他很高兴,握着我的手说:“根本没有什么毁堤淹田的罪证,你哥哥用一个假消息解了党争内忧。朕还需要他治理灾情,清除海寇,不日便放他回任上。”
17
许是我的话让皇帝放心,又许是江南之乱牵涉太广,朝廷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可用。万幸兄长此番回京并未被扣留。
只是阿衍仍旧在我宫中住着,宫人愈发放肆的闲谈句句不堪入耳。
可平日里最重贤名,敏感多疑,恨不得耳朵能长八个孔的皇帝,此刻却像聋了似的,任由宫内流言四起。
这就说明无论是我还是凤家,如今都还是皇帝的一步死棋。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18
前些日子我宫里抓到了一个偷糕点的小贼。
这小贼甚是狂妄,以蛮夷之人不通礼数为名,将我这小小的凤栖宫弄得鸡飞狗跳。我抓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我厨房的小灶边上,抱着我私藏的玉簪糕狂炫。
我卖了两个镯子三个簪子买通了五个宫女才换来的份例外的玉簪糕啊!
“小畜生!谁给你的胆子!”
我大喝一声,抄起扫把便追。
最后把他堵在了御花园旮旯的柴房。
我把他从碎柴火堆里面揪出来,他一边认命似的任由我揪着他往外拖,一边将仅剩的两块糕塞进嘴里。
“好吃。”
他腮帮子鼓鼓的,咕甬咕甬活像个松鼠。
可那副死乞白赖的样子却气到人发狂。
直到我看清他的衣着长相,高鼻梁深眼窝,一头及肩的卷发,羊皮褂,铜抹额。
我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原是个夷狄小贼,窃国不成,又要窃糕。”
“我不是贼!”
少年鹰一般得眼睛有些愤怒的盯着我。
他从袖子里又掏出半截饼子,坐在地上孤独的啃着,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我是长生天选中的男儿,我的父亲是北原三十六部共主。叔父才是贼,联合纳木沁那个老女人害死了我爹,想要我小弟弟做王。”
我笑道:“所以赫连王子觐见我中原皇帝,就是希望皇帝能出兵,随你肃清北原朝廷?”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摇着小团扇,扭着腰肢,在庭中缓缓踱步,“我还知道……如今殿下怕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
我看着他的眼睛,话音落下的时候,我的小团扇正点在他的鼻尖儿上。
他鹰一般尖锐的眼睛逐渐柔和下来。
“那娘娘觉得如何?”
我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说:“我朝皇帝最是多疑,近年来大历与北原多有战事,你贸然觐见,他如何会信任你?不若以求娶大历公主为名,送些许矿产给大历,再以开放互市之策,以示臣服之心。”
我唇角带笑,眉眼一弯便是万种风情。我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我笑得愈发明艳。
他有些粗糙的掌心攀上我拿着扇子的玉臂,“娶一个娇滴滴的大历公主,不如娶你。”
我佯装羞怯,快快的逃了。
却听见少年清澈的声音:“你记着,我叫赫连烈!我一定会娶你的!”
可我心里,却难受的发凉。
19
那天夜里,皇帝召见了我。
漆黑的承明殿里,只有皇帝的帷幔里亮着一盏孤灯。
“说……为什么要背叛朕……”
皇帝的声音厚重如同古老的铜钟,带着质问,也透着忍耐。
我跪在殿前,问他:“皇上可还记得那天夜里臣妾在流萤小院中说的话么?”
“自然记得。”他冷声,“要没有那日你说的那番话,现在你已经是无头的尸体了。”
“赫连烈大逆不道,请求朕将你赐予他做大妃,还妄想与我大历互市!”
“是你!将他迷的神魂颠倒!”
“皇上!”我高声辩解,“臣妾虽生在太平盛世,不曾追随陛下与先帝安定天下。但臣妾却知道,天下万民只有依附于陛下才能生存,臣妾小小女子,万不敢对陛下藏私。”
“你有什么不敢?你凤家的女人有什么不敢?”
“皇上,天子大道,并非一君,一朝,一国,而是天下大势。如今江浙灾情尚未缓解,义仓之粮不过半月之用,西北战事吃紧,他省又无粮可调,半月之后粮食耗尽,同建、安槐两县三十万灾民,怕是要变成三十万暴民。若海寇趁机作乱,勾结党争之流左右朝廷,便是国祸。”
“如今北原内乱,赫连烈的叔父勾结寡嫂窃国,拥立黄口小儿,北原必定动荡。我朝假借和亲之名在北原边地部署兵力,再诛杀赫连烈,借机向北原索要马匹矿产。”
“如此一来清理了北原王庭的结构,少年君主义气,孤儿寡母却畏惧大历,又无法使王庭人心凝聚,必定对大历朝言听计从。”
“届时既可以削弱北原,又可以借助北原抵御匈奴,缓解西北边境的压力。同时开放茶马互市,交换战马用来增强大历军队。同时将江浙一带坡地水田改为茶田,寻常灾田改种桑苗,生产丝绸。以改兼振,可解暴民之忧。”
“同时,大力肃清海寇,打通海上交通,丝绸远销海外,茶叶售往西北。长此以往,各国商人依靠我大历之物讨生活,进而小国百姓再依靠商人的作坊谋生。”
“他日若再起战事,皇帝只需以关闭互市要挟,小国君主执意要战,则只会激起民愤,民愤则内乱,大历便可不战而胜。”
“为大历朝百年安邦大计,臣妾自愿请嫁北原,亲手杀了赫连烈,说服王后纳木沁献出矿产,开放互市,臣服我朝。”
我跪在地上,把头磕的震天响。
可皇帝的帐中却静的可怕。
“好啊!好啊!靖国公生了个好女儿。”皇帝用金锭子压死了仅剩的一点烛火,“你随赫连烈去北原,明日便走,朕赐你凤家三道丹书铁券,保你父兄无虞。”
“妾……叩谢陛下……”
20
皇帝封我做安定公主,将我塞进了去北原的马车。赫连烈骑着高头大马与我并行。
“我说过,我一定会娶你的。”
我掀开帘子,只看见他满脸的信誓旦旦。
我冷声说:“尚在宫里的时候,赫连王子日日来偷我的玉簪糕,那用来蒸糕的可是十足十的烈酒,我只当殿下吃醉了酒,说了满嘴胡话。”
他笑了笑,眼睛清明的像一汪水。
他问我:“公主可曾见过草原上独有的一种凤鸣花么,这种花只开在海市蜃楼里,鲜红艳丽,却有剧毒,能致幻,让人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又能让人凭空产生没有来由的爱和恨。”
我莞尔:“本宫一向以为夷狄粗野,不想殿下也能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话。”
他颇为无奈的笑道:“以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只知凤鸣花最艳。却不知道大历朝也有凤鸣花,名叫罂粟。”
“凤鸣花毒性狠辣,叫人痛不欲生。”
“罂粟却叫人一点点醉死在温柔乡里,起初是深中其毒而不自知,后来便是哪怕毒死也甘愿。”
“就好像……”
“好像什么?”我歪头看他。
“好像大历的女子。”
21
大历朝的街,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可我们一车一马行走在注定无法回头的道路上,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冷清。
我与赫连烈走走停停半个月,已经快到大历边境。
我每日晨起掀开马车帘子,总能看到赫连烈送我的礼物。
一只用草绳拴在马车上的活蹦乱跳的兔子,西山的几朵红枫叶,亦或是南山脚下的无名小花。
我动容,却又难受。
他总是说,有一天他成了北原的王,要把整个草原上的部族打下来给我,叫我做整个草原的王后。
若我不是凤云娣,若我不是凤家的女儿,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口中千好万好的草原、阿爹和额吉。
可我这条命牵扯太多,早已身不由己。
那日他与我说起草原上的凤鸣花,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我却不敢深想。
凤家的命,捏在皇帝的手里。
我与哥哥都是皇帝平息党政的棋子。
我绞尽脑汁的保住凤家,却丝毫没有动摇皇帝心里的算计。
直到我看见了他日日来偷糕点,日日躲在暗处偷看我,少年毫不掩饰的眼神,我看的清清楚楚,同我还是凤云娣时,阿衍初见我的那天一模一样。
谁知日日都吃的玉簪糕。
偏偏是那天的糕里多了一点药,偏偏是那日的轻罗小扇多了点能摄人心魂的香风。
可这一切,我都不会让他知道。
他与我这些时日的幸福,我最终都会亲手葬送,亲手埋进坟墓里。
没想到……
22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横断山的高崖上。
他站在悬崖边,远远的挥舞着手中的花朵,炫耀着他岩羊一般横行峭壁的绝技。
却有一支箭来,直刺他的胸口。
我嘶吼着跑过去,却只抓住了一截断掉的野花。
他从崖边坠落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
我顺着箭的方向看去,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多年的习惯让我脱口而出:“阿衍……”
他紧紧的拥住我,却被我惊叫着推开。
他捧着我的脸说。
“是萧琰让我来的,我们都中计了……”
可我冷静不了。
我一闭上眼都是少年在悬崖上为我采花的样子。
在我过去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待我,也从来不曾有人这样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爹娘有姐姐和妹妹,还有其他的兄弟。
萧琰的眼中有天下。
萧衍的眼中有仇恨。
可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被带到边地软禁起来,一连几天不吃不喝。
我满脑子都是赫连烈对我笑的样子,哪怕我曾经无比的想要杀死他,可他仍旧用一点点的花,一点点的红枫叶,在把我坚如磐石的心上生生凿开了一道口子,在这道口子上也种了花。
23
我走了,从我从前最心心念念的阿衍身边逃走。
直到我看见了赵政。
几日不见,他却已经从高高在上的东厂提督,变成边境邺城茶马市的市头了。
我那时已是个布匹买卖的娘子,他拿出江浙运来的新茶招待我。
“若非娘娘的治国长策,江浙也不可能这么快安定下来。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老国公一家。以改兼振之策牵涉了韩相一党的利益,屯田之事未成,又害怕毁堤淹田的事情暴露,便以勾结海寇之名,给凤大郎扣上了个谋反的帽子。”
“凤家有娘娘的三副丹书铁券,留住了国公夫妇和公子的性命,却要流放苦寒之地,老国公和国公夫人年岁大了,又接连痛失爱女,都死在了路上。大都督为全忠孝,自戕了……”
“谋反之罪牵扯甚广,若不是郢王救下我一命,杂家如今怕是也要身首异处。”
说完便是一阵叹息。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韩党,也低估了皇帝的疑心。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哥哥活着,让凤家这样的权臣活着,至于是用哥哥来栽赃韩党,还是哥哥死后韩党接手江浙再清查,对皇帝来说本没有什么区别。
任朝中重臣如何弄权,地方官员为保性命,还是会从中斡旋,将该做的事都做了。
到底是我天真了。
“那我呢?我失踪,皇帝可曾下令追捕?”
“这也是郢王的安排,在宫里头,娘娘是途中惊了马,随赫连王子一同坠落山崖了。”
我心中一阵酸涩。
“那郢王呢?”
“王爷回宫没多久就病死了,埋在了西山,王府从前的侍卫晋清在坟前盖了处别院,一个人为王爷守灵。”
24
死了?
我不信。
我连夜赶回了西山,推开院门,三丈见方的小院里,一人一猫正坐在青梅树下喝酒。猫吃了薄荷,此刻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却还是颤颤巍巍的晃荡过来,直往我身上扑。
他走近来。
抱住我。
“云娣,我知道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我推开他,“王爷认错人了,奴婢不过乡野间一个贩布的妇人罢了。”
“你休要骗我。”
他贴着我的脖子,粘腻地亲吻着。
“我知道,凤云念是你,荻筠是你,日日出入七十二楼探听消息的也是你。我知道是你……”
“小狸奴都知道是你,那日你拌做个风尘女子时,它便扑向你,我以为你身上沾染了香墨,才有和她相似的味道。”
“可过了那么久,狸奴仍旧认得你……”
“可是你明明已经回来那么久,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任由我撕心裂肺,任由我肝肠寸断!”
我哭了。
我强笑,掏出包袱里的九连玉壶,说:“这九连玉壶是西域的宝物,内装有两种酒,一半是毒酒,一半是解药,我们一人一杯……”
“我喝!”话未说完,他便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说:“若是你最后喝到的是毒酒,我便把这壶拆了舔干净,同你死在一处……”
我笑了笑:“好……”
说完我拉着他坐下斟了一杯酒,又给他满上,开始细数从前的往事。
从前我还是凤云娣的时候,那时先帝还是草莽,我便随父亲追随先帝。随着先帝的基业越来越大,先帝的公子们开始像富家公子般衣着华美,贪图享乐。
但总有一个小男孩,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吃不饱肚子,饿得直哭。
于是我给他买了饼子,饼子里面包了好几块我最爱吃的玉簪糕。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先帝的娘守寡之后,和奴仆私通生下的儿子。他却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要成为大历的战神,以后做个大将军,征伐天下。
他喝了酒,喃喃的说。
小时候,人人都说我是个野种,给我吃馊饭,喝泔水,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废人。直到我在寒冬的雪地里遇见了一个女孩,她给我买饼子,还偷偷塞给我我见都没见过的花形的饼子。
她跟我说那是糕。
烈酒蒸的糕香香甜甜的,滚烫的糕吃下去暖和和的,好像能融化冰雪。
那时我拼命想留住那一丝甜。
我便想着,他日建功立业,我便能娶她。
后来啊,他真的成了大历的战神。
我就差一点就能嫁给他。
我却被皇帝强抢入宫,凌辱致死……
后来,我活了。
我成了我的妹妹凤云念,我心心念念保住凤家满门性命,却同他越走越远……
饮尽了最后一杯,我一口血喷在地上,他惊叫着,颤抖着扶住我,一声一声唤着:“云娣,云娣……”
可我却再也听不见了……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九连玉壶,也没有什么剧毒的烈酒。我来西山前便在七十二楼中就着毒药痛饮了一顿。
想着若是他死了,便随他去了。
若是没死,我们也没有以后了,不如就此陌路了。
傻阿衍……
这天底下哪有死去了还能活过来的人呢?可我活了,兜兜转转,却又活成了一个悲剧。
阿衍,我爱你。
可惜我们的爱隔了太多的生死……
如果可以,我最想回到我拌作青楼女子去你府上那天。你长身玉立,在阔亭里作画,像个远离纷争的闲散王爷。
我是荻筠,不是云娣。
云娣,荻筠,字虽不同,心却一样。
恍惚间,我好似变成了你。
我沾着香墨,在阔亭中作画。
却忽然看见一个于梦中之人及其相似的女子,她向我缓缓走近。
她说:“奴婢荻筠,京城妓子。”
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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