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年前的一次打工。
打工的地方是一家饭店,在一座小镇上。规规矩矩的三层楼,第一层是开放式圆桌座位,二三层是小包厢,给手里有点有钱的小老板。
职位是服务员,端菜送水,一天固定工资六十块钱,提成是酒水,抽其中的十分之一。是一个大我一岁的姐姐带我进去,叫晓晓,脸蛋一般,身材好看,在学校里跳街舞的。
一进去主管让她带我,她直接带我上了二楼,包厢是对立的,站了两个女孩,饶有兴趣地打量我。瘦高的女孩叫阿端,高颧骨,薄嘴唇,懒懒地倚在墙上问我就是新来的?
我点头,怯生生地低头看为工作买的黑鞋。从旁边走来一个女孩,浑圆的上半身虎背熊腰,却因为服务员长期站立下半身极度匀称好看,她弯腰看我:几岁啦?在哪上学?
我一一回答,反问你呢?她回答十八岁,我心里想不止吧,长眼线加闪亮的口红,劣质bb霜掩盖不住脸上凹凸不平的粉刺,看起来像加了十岁。
阿端噗呲一笑,问我猜她几岁,我往下压地说二…十四吧?她斜视大笑起来:哪呢,她比你还小才十六岁。
她看出来我的惊讶,瞪了阿端一眼,说,读书有什么用呀,读的书越多越是白眼狼。学校里成绩好看的狗眼看人低,成绩不好的给老师欺负,还不如打工呢,又得自己的钱花,快活多了!
下午三点半算吃完饭,四点开始开始收拾,但其实是闲的,就是站着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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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了几天以后知道她叫琳琳,从一个小村庄里来,打小母亲跟人跑了,丢下她跟他弟弟给父亲养。父亲每次打她她就往外跑,打几天工回去反复折腾,就跟姑姑出来打工,一打工就是两年。她拿出两年前的照片给我看,嚷嚷道:呐呐呐,我以前瘦着呢!一个白葱似的女孩,自拍用手掌遮住半张脸。
也许因为她觉得我vivo手机拍照带美颜好看,有可能因为我跟她年纪相仿,反正后来,我跟她跟晓晓成了形影不离的三人组,她每次自拍发朋友圈,都要跑过来让我们选出瑕疵,让她一修再修,再发朋友圈。
到了那快十天,跟厨房的人也熟了,经常站累就跑去端菜的小厨房找椅子坐,那有个小孩,说也是十六,实际可能更小,跟当时一米五五的我差不了多少。
欸,大家都说一个月一千八的工资,在这包吃包住,你也不抽烟喝酒,你寄给你奶奶一千六,是真的吗?
对啊,留两百块钱够了。
那你怎么不上学了?
我也想啊,老师跟我奶奶说,我不是读书的料,让我干脆别上学了,去打工吧,还能给家里补贴,所以我就来了。可是我当时已经很努力了,就是搞不懂别人怎么能考六十我只能考三十八。
你努力试试呀,你不才几岁?
我都出来那么久了,回去读什么,小学吗,奶奶也生病了,我也只能给她打钱,老板说厨房不能缺人我不能走,我怎么不知道他压着我,欺负我老实。
突然他把所有秘密都暴露再我面前一览无遗,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词语,便说:好男孩会有出头日的,你放心。
他歪着头,童稚地问:哪来的出头日?
琳琳从走廊上蹿进来,说,哟,都说他喜欢你,原来是真的哦,怎么不见得你跟我讲那么多话,阿?
我站起来敷衍道:有的有的,你可是青春无限阿。琳琳你尽胡说八道。我得去看看包厢有没有要帮忙的了。
便匆匆走了,我知道,可能真的没有出头之日。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别人的问题,整个人都变的狭隘、奇怪、想不明白,成为一团解不开的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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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就是年二十九了,说是全员抽奖。每个人去拿自己想要的号码。我去拿了一个班里的座位号,二十八。接着听晓晓她俩讨论拿了钱要怎么花。阿端从旁边经过,抽走我拿的号码,说新来的不准抽奖,便把号码给了另外的一个女生。
琳琳不服气,说不理她,硬生生拉了我又去随手拿了一张号码。那天晚上一栋楼的人唱歌跳舞玩游戏,大多数人都喝的醉醺醺,抽奖环节一到,都机灵起来。瞪大眼睛全盯着台上的抽奖箱,嗓子眼全是砰砰响着的心跳声。
我是三等奖,一等奖是二十八号。
以后就是过年,顶着乌黑的天空,马路上鞭炮连天的红皮,我们初一站在大门口,百般无聊。琳琳建了个群,拉了整栋楼的人,发红包收红包,紧巴巴地计算拿了多少,又原数返回,到了六点,人逐渐多了起来,我们便偷偷到拐弯处,掏出手机享受瞬间的快乐。
大年初一那天,我大概打工已经半个月了,熟悉了这里的上下,懂得如何敷衍那些镇上的小官员的动手动脚,怎么躲过三十几岁郁郁寡欢的女人对你的揶揄讽刺,怎么在六十的基础上赚多点酒水钱。
那天晚上人特别多,包厢里都是酒杯的碰撞声,走廊上都是服务员急匆匆的走路声,进进出出,一步也没有停过。
我一个人看六个包厢。阿端走过来说,你帮我再看一个包厢!那个包厢离你看的那几个近。
我结巴地拒绝。
她恶狠狠说:欸,你怎么就这样呢,别说还说你多好呢,真是琳琳看错你了吧?
一收到指责,就开始怀疑自己,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了。
等到快九点的时候,我从一个包厢收拾好东西,又迎了一个包厢的人进去,才发现阿端新给我看的那个包厢的人走了,没有结账。
我小跑过去跟阿端说:那……你叫我看那桌人跑了……没付账……
她瞪大眼睛,又冷笑了一下:给你的包厢就是你的了呗,按照老规则,你用工资抵这个钱咯。
一想那么多钱,这半个月的钱赔进去都不够,急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琳琳端着空盘子问我,包包干嘛呢?阿端你欺负她呢?阿!
我从头到尾说完,她凶狠得看着阿端,说:你这个老娘们,就知道欺负新来的!我找我姑姑去,看你们最后怎么理论!
阿端斜眼看着我:唉呀,你怎么就怎么废物,一个厢也看不好?
两行眼泪簌簌就下来了,只敢心里暗暗骂道:这个臭娘们……
琳琳跑下楼,结果带上来的是另一个主管跟账单,这一桌吃了一千八。主管说:小妹没有错,阿端这原本就是你看的包厢,推给小妹一个新人,算什么东西。小妹你没怕,先擦擦眼泪。
阿端努努嘴,不屑一顾地说,我不管,最后又不是我看的包厢。
结果从楼下跑来一个男孩,说那桌子人喝多了,忘记结账就走了,现在记起来了回来结账了,没事了没事了。
于是主管絮絮叨叨讲了一会,就散了,那个时候也快十点了。阿端从我旁边走过,神神秘秘地说:你别看她正正经经,其实就是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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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楞在那,哑口无言,想起来刚来的时候,常被阿端数落,说小妹什么也不会,连铺桌布都不会,干什么让她留下,还不如走。那个主管搂着我亲亲热热地说:不会就教她呗,你们难道一来就什么都会吗?我就看着她亲,小妹,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很像我的女儿。
我盯着眼前这个一米五几蹬着高跟黑丝的女人,说,你女儿跟我一样大吗?
她说:你说哪个,哈哈,我有三个,大女儿十五岁了,比你小一岁。
又握了握我的手,心疼地说你们现在的手怎么那么冷,要注意保暖的呀,不然等到像我这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知道后悔了。
一想起那张关心的脸,就觉得跟这个坐台这个词搭不上边,看着包厢人渐渐回去了,就回去厨房等其他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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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琳走进来神秘地看看两边,小声地说:阿端都跟你说了吗?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从食指比出来一段,说一点点而已。
她把手倒放在桌子上感叹说:其实主管有四个女儿,你别看她体体面面的,其实背地里受的苦多了,你知道她丈夫是谁吗?
我摇摇头说:是楼下的主管吗?
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可能,她老公是楼下洗菜的,她才三十二岁,女儿十五岁,从前就是坐台的。生了个女儿才心甘情愿跟了楼下那个,那个男人也没用,看着自己的老婆从一点半出去到四点多回来,心里会不知道吗?但是在这的哪个人,不是为了钱难堪。婆婆长期住院,四个小孩要养,她阿,还出过车祸哩,半个月就要去医院看一次,不坐台能行嘛?哪个不是可怜人。
阿端倚在门口,用食指比了个嘘:她在隔壁呢。包包她喊你过去。
琳琳坐着没动,我有点尴尬,从门口走过去,她背对着我坐着,桌子是大包厢里的,充当两个主管的办公桌。
我在她背后,看到她四十五度角自拍了两张蹬着眼睛的照片,嘴巴嘟起来,配字是:我的痛苦又有谁能懂。
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句,她回过头,认认真真地讲:你都听琳琳讲了吧。
我也看着她的眼睛说:但我觉得你很勇敢。
她扣扣指甲,自言自语地说:还好孩子不知道,还觉得我是正经工作,一个月三千块钱小到幼儿园大到高中,两个人五千块钱工资,我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阿……明年吧,明年就收手了……
又突然像往常一样笑着看我:帮我贴个万通胫骨贴吧,最近站太久,腰怪疼的。
她从包里的侧盒子径直掏出来一片,用手指着脊梁中部说贴吧。是一片巴掌大的伤疤,中间加了皱巴巴的两条长缝线,看起来触目惊心。
看我还没动手,就说,贴呀,这个手术的确花了很多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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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呀,我就从那里走了,但是到现在四年了,我还是忘记不了她们。她们几乎都背不出来书本里的诗词,解不出来方程组,但是她们大多数都是个漂亮人,知道保护我那颗涉世未深的心。
拉我到背后,替我挡酒的素惠姐。
替我出头,抱不平的琳琳。
在我被主管骂的狗血淋头,站出来替我解围的晓纯。
她们知道,我可能有舍仅有这一次,会去那里打工,但是琳琳在我走的那天,还是问我,你以后回来看我吗?
我讪讪地说,也许会吧。
她说,我随时都会走,你也许不会记得我,毕竟,社会嘛,对吧。算了算了走吧带你吃炸鸡去。
又拉着我开着她那辆二手的摩托,飞驰在那个老旧的小镇上。
走的那天,天气很冷,楼下的一个阿姨用黑色的塑料袋给我装了2046块钱,叫我拿好了,这可是辛苦钱。
我回头看了看这幢楼,看起来华丽得很,实际上每个人都被金钱原生家庭等枷锁梏梏,好一点的娶或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差一点的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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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得得确确没有去见她,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但是每个星期上学坐公交车,都会经过那家饭店,总是会趴在窗口看她们有没有在门口玩。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不知道哪一天一看,门口全换了人了,我再也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个主管,也没有看到在旁边疯闹的琳琳和冷眼旁观的阿端。
晚上突然想起来,翻到自己15年的朋友圈,因为要走了,发了九张跟她们的自拍,相熟的那几个都在下面评论舍不得,随手点进去素慧姐的微信,已经换成了两个爱心,签名写着:免费咨询D女郎丰胸,妇科炎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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