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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中的寿词: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宋词中的寿词: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作者: 筠心_ | 来源:发表于2022-12-29 00:14 被阅读0次

    在荷兰生活七年,我对荷兰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个词:度假与生日。荷兰人可算欧洲大陆中最勤于四处跑动的一群人,或许是因为纬度高,光照少?或许是因为一马平川、单调无趣的围垦地貌?又或许是蕞尔小国,一个不小心就跑出了国界?我们去欧洲各国旅游,总能遇见不少荷兰牌照的车子。假期尚遥远,电视节目里,同事午休喝咖啡聊天,左邻右舍散步碰面,讨论最多的便是:去哪儿度假?荷兰人一向低调节俭,可在度假上却毫不吝啬。

    另一桩让荷兰人倍加重视的事儿是过生日,其中尤以五十整寿最为隆重。初到荷兰的那年,树干上、灯柱上、甚至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贴着附近社区半百寿星的相片,把我整的一愣一愣,误以为是寻人启事;派对、礼物、祝福,那自然是少不了;最能表达心意的,是为寿星写首诗,和着韵律,当众朗读出来,没准会令寿星喜极而泣。这样想来,五大三粗的荷兰人也挺浪漫!须知写诗写词贺寿,在我国素来都是文人雅士的专利。

    这不,李清照的《漱玉词》中就有两阕寿词,其一写于早年屏居山东青州时期: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新荷叶》

    起拍点明寿主乃生于薄露初降、昼夜等长的秋分时节。“绕水楼台”两句,借神山“蓬莱”、“瀛洲”之气象,来比喻寿主家中的亭台楼阁。“芝兰为寿”至上半阕收拍,写前来祝寿之人,要么年轻有为,要么富贵显达;写侍候宾客的佳丽,如何清丽脱俗,如何袅娜娉婷。上半阕浓墨重彩,刻画时间、地点、人物,不过是勾引读者好奇——寿主究竟是何等人物,能享有这良辰美景、地利人和?

    于是,下半阕句句写寿主。“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固然是祝寿客套之词,但也不妨看作是寿主真实的精神面貌;“德行文章”两句,是夸奖寿主的品行与文采;“东山高蹈”三句,盛赞其才干,将寿主等同于隐居会稽东山的晋人谢安;结拍则为词人殷殷期盼:隐居“东山”的寿主,您可得复出做官,拯救天下苍生啊!

    那么,问题来了,寿主姓甚名谁?居然能令一向心高气傲的女词人膜拜若此!当然,寿词多为应酬之作,不乏溢美之词;但以李清照敢于批评身为宰相的公公赵挺之——炙手可热心可寒,如此以下犯上、毫不留情、直言不讳的个性,夸得没边这种事儿,实在不像她的作风。有人说寿主是朱敦儒,也有人说是与李格非(李清照之父)有通家之谊的晁补之。人品、文才、隐逸,两人倒也符合,只是细究家世、履历,“簪笏盈庭”,“安石须起”,他俩真的堪似吗?

    另一阕,李清照晚年流寓浙地所作的寿词,寿主是比较清晰明确的,且还是一位女寿星:

    微寒应候,望日边六叶,阶蓂初秀。爱景欲挂扶桑,漏残银箭,杓回摇斗。庆高闳此际,掌上一颗明珠剖。有令容淑质,归逢佳偶。到如今,昼锦满堂贵胄。    荣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绿绶。更值棠棣连阴,虎符熊轼,夹河分守。况青云咫尺,朝暮重入承明后。看彩衣争献,兰羞玉酎。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长寿乐•南昌生日》

    《新荷叶》的结尾处表露词人的情怀,对国家社稷、黎民百姓的关切;《长寿乐•南昌生日》则完全是应景之作。填词以白描见长,以情致动人的易安居士,会有如此颂辞堆砌的庸俗之作?不免教人生疑!但其实,词的开篇由“微寒应候”至“杓回摇斗”,告诉读者寿主生日是在微寒的冬末,那月的初六日;时辰乃旭日即将东升的时刻。此六句描写委婉、细腻,用典精妙、新颖,读来耐人寻味,似乎并不辱没“易安体”。

    这位封号为“南昌”的诰命夫人,据考证是北宋名相韩琦之孙媳文氏,其子韩肖胄与曾祖韩琦、父亲韩治一样,曾官知相州。从词中可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文氏,娘家婆家皆富贵显达,双亲宠爱,夫君疼惜,弟兄得力,子孙出息,她是比《红楼梦》里的贾母,还要有福气的老太太。反观《永遇乐•元宵》词里:“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无儿无女、孤苦无依、晚景凄凉的嫠妇李清照自己,两相比对……《长寿乐•南昌生日》没准是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那样酸楚的心情来创作的。

    传统的寿词须多颂扬、祝贺之句,条条框框困住,因此难出佳作。以“清空”、“骚雅”词风著称的南宋布衣词人姜夔有一阕自度曲,贺寿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副宰相),晚年退居家乡石湖的范成大,写得颇得体、俊逸:

    松江烟浦,是千古三高,游衍佳处。须信石湖仙,似鸱夷翩然引去。浮云安在,我自爱绿香红舞。容与。看世间几度今古。    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见说胡儿,也学纶巾欹雨。玉友金蕉,玉人金缕,缓移筝柱。闻好语,明年定在槐府。——《石湖仙•寿石湖居士》

    一生没有功名,四处漂泊,依附他人为幕的姜夔,他是怎么结识既有政坛威望,又有文坛声名的范成大?说来有点曲折。先是长沙通判萧德藻慧眼识才,姜夔被推荐给了杭州的杨万里;跟着诗人杨万里大笔一挥——举荐诗一首:“吾友夷陵萧太守,逢人说君不离口。袖诗东来谒老夫,惭无高价当璠璵。翻然却买松江艇,径去苏州参石湖。”(《送姜夔尧章谒石湖先生》);最后,苏州的石湖居士范成大对姜夔一见如故:“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

    此阕寿词当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的夏天,词中描写荷花“绿香红舞”,与寿主生日六月初四吻合。那年范成大六十二岁,姜夔三十三岁,两人真可谓忘年之交!姜夔不但善填词,还通晓音律。恰逢于己青眼有加的耆宿寿辰,肯定得自创曲调,填上一阕祝贺。词牌名《石湖仙》,醒目突出了范成大退隐苏州石湖,寄情于山水之间,那种超凡脱俗、仙气飘飘的风姿与气度。

    上半阕以吴江三高祠所祀:越国范蠡(自号鸱夷子皮)、晋人张翰、唐代陆龟蒙,这三位高洁之士来比拟范成大。下半阕“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是回顾寿主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国的经历;“见说胡儿,也学纶巾欹雨”,指寿主的谈吐胸襟与人格风采,令金人深深倾慕、折服;结拍“闻好语,明年定在槐府”,谓以寿主之人品才干,实不宜久居林下!此与李清照《新荷叶》词的结尾“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意思相类。姜夔《石湖仙•寿石湖居士》并未跳脱寿词称颂、祝福的窠臼,然而读来无一丝阿谀之气,反觉恰如其分、清新自然。

    而真正让人耳目一新,写得慷慨激昂的寿词,当属辛弃疾祝寿韩元吉,所创作的那阕长调: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甲辰即淳熙十一年(1184),寿主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翁,本出北宋颍川韩家,许昌人;曾官至吏部尚书,可谓政事、文学俱佳的人物。此时,他与辛弃疾一样寓居上饶,又同为主战派,两人交往十分频繁。而辛弃疾虽遭落职,闲居近二十年,忠义之气却不能遏制,每每于词中流露。何况以其才干、胆识,真担得起“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样的喟叹。可想而知,对于辛弃疾,报国无门之不甘、愤慨、悲凉,比旁人更深、更痛、更切数倍。因此,面对同道之人韩元吉,这阕寿词便以规讽与激励的模样出现了。

    此词艺术特色大致有三。首先以晋室南渡影射宋室南渡,“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夷甫诸人,神州沉陆”,表面说的都是东晋旧事,实际指责南宋那帮空谈误国、不思恢复中原的权贵。再有通篇用典,却能出神入化、弥合无缝,毫无半点生搬硬套之嫌。比如“文章山斗”,借韩愈赞韩元吉,多么高妙;又比如“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仨典故一气呵成,仨宰相:裴度、李德裕、谢安联袂而至,来比喻韩元吉有治国安邦之才,却退隐林下。最精彩是结尾:“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点明祝寿之旨的同时,又将情感推至最高潮。

    对比辛弃疾名作《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的结拍:“可怜白发生”,一句惊醒梦中人!前面一路飞扬,从“醉里挑灯看剑”到“赢得生前身后名”,最后却——垮塌!而《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是先抑后扬,层层推高,结拍到达顶峰,读者的情绪亦被带至沸点。只可惜,那个“整顿乾坤事了”的“他年”,无论韩元吉,还是辛弃疾,都没能等到!

    沈际飞《草堂诗余》云:“寿词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诞,尽言功名而慨叹寓之,寿词中合踞上座。”不无道理!月初,我度过了五十整寿,没有派对,没有礼物,更别提寿诗寿词。事实上,平凡如我,亦不惯成为众人的焦点。在宋词的海洋里,拣几阕寿词吟诵,再回顾一下与富贵功名无关的过往人生,最后想想剩余的路,该如何走?独自静悄悄地度过生日,似乎亦不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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