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十日,飘雪。
普光寺佛堂前,一名身穿针织毛衣的女子坐在禅垫上,凝望上首的观世音菩萨,缓缓闭上眼的同时眼角流下一滴泪,开口道:“主持,开始吧。”
当悠扬的钟声响彻寺庙后,年老的方丈叹息一声,问:“想明白了吗?”
李清源沉默片刻,微笑道:“是的,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你若认为世事是险滩,变化无常,那便是。”
“但同样,你认为它温旧如风,回首前尘在目,那亦是。”
“原来所有的路,它都在掌纹中来来回回。”
“所有望而不得,盼之不回的……让我不信神佛,却实在地感受宿命的必然。”
堂外执帚而过的小和尚停下脚步,将扫帚夹在腋下,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那飘扬清长的发丝就随风而断,柔和地飘出了寺庙,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雪依然冷冷清清地落着。
长街和大马路上开始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摆上丰盛的晚餐,祥和之中,却已再无李清源这般人。
2、
张家本是书香门第,文化大革命期间祖上被判为左派,子孙南下借着余下的资产做起小本生意,在湘西一带扎住了脚跟。
有长孙名张潮生,调皮贪玩,有一日同伙伴捉迷藏,偷偷爬进了隔壁李家的屋里,好巧不巧地看见一小姑娘坐在脚盆里洗澡的画面。
李家贫困,张家对小姑娘竟也甚是喜爱,后经两家商量将此女作为张家童养媳。李母牵着年幼的李清源道:“往后他就是你的丈夫了。”
李清源睁着灵动的双眸,望着身前一脸傻愣的张潮生,眼中还未领略那山川与河流,殊不知这一望便是此生注定的劫难。
两人同在一所农村小学上课,经那件事之后张潮生再无往常一般四处捣蛋,开始认真学习听讲课业,遇见李清源也是低着头,两人时常擦身而过。
放学回家途中,张潮生牵着风筝一路往前跑,李清源则抱着书本安静地跟在身后,两人从未对过话。
张家人待李清源也算偏爱有佳,饭桌上尽拣好吃的给她,张潮生及其他孩子们巴望着心底酸溜溜,却大多时候敢怒不敢言。
这一回端午节,因糯米的短缺张家没包上粽子,张家往来的生意人知晓他家有四个小孩,便赠送了四个粽子过去。
张母将粽子一个一个分发给孩子们,最后一个在张潮生期待的目光下,递给了坐在一旁的李清源。
张潮生站在大堂中沉默起来。随后抬脚将一旁的凳子一脚踹翻,掉着眼泪怒吼道:“我不要她当我媳妇!”
张母怔了一会儿,甩手就给自己儿子一巴掌,将张潮生掀翻在地后,转过身宠溺地摸着李清源的头,道:“别听他胡说八道,跟娘回屋里学织毛衣去。”
张潮生顿感心在撕裂一般的委屈,怪叫一声不顾弟弟妹妹的阻拦冲了出去,跑在大街上经过商铺往山头上去了。
堂上之人皆在沉默,而后散开。
3、
躲在山上的张潮生饥肠辘辘,嘴里含着根狗尾草轻轻咀嚼着,望着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忍不住又流了两行眼泪,犹豫良久,决定还是先回家吃饱饭再说。
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望着那色香俱全的小吃伫立一会,想,假若没有那个人的话,自己想吃什么都能够吃到的吧。
那个叫李清源的。
……
傍晚的清风刮过了长街,吹动商铺的布招牌摇曳不断。
在长街的巷尾处,他看到了她蹲在墙壁旁,痴痴地朝这边望来。
他迟疑了一阵,朝她走了过去。
她手衬着墙壁站起身,从衣兜里拿出那个粽子,对他微笑起来。
张潮生低着头看那还没拆开过的粽子,道:“我不要。”
李清源睁着灵动的双眸,道:“我们一人一半……”
一盏泛了油的幽暗灯火飘上天际,随后更多的孔明灯弥漫在黑暗高空,映衬着两张稚气天真的脸庞。
张潮生伸手扯下粽子的线绳,拆开递给李清源道:“你先吃一口。”
李清源脸颊微红的轻轻咬了一口,低下了头。
张潮生漆黑的瞳仁中闪闪发亮,直接咬了一大口。
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老气横秋地道:“你是我的人,让着你也是应该的,以后不生你气啦!”
自那之后,放学路上,多了两个一同放着风筝的人儿。
4、
三年之后,两人升上中学,开始分班。
开学没多久,李清源的班上就有男孩子开始追求她,这事传到在操场踢球的张潮生耳朵里,他直接抱着球朝他们班跑去,身后跟着一帮玩球看热闹的同学。
“蔡孙子,你给我出来!”张潮生趴在窗口大骂,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了起来,紧接着一帮男生也站了起来。
张潮生拿着球朝里边砸去,猖狂地喊:“有种都他妈的出来!我干……”
话还未讲完,一群人就冲了出来对着张潮生拳打脚踢,阵阵怒骂之下两帮人轰轰烈烈地干了一架,在学校集体老师出面后,那名姓蔡的男生最后打了一拳在张潮生脸上,两帮人迅速分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校长咆哮道。
此时,李清源正提着热水瓶从食堂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立即跑到跟前,在所有人吃惊的目光下,举起手里的热水瓶就往姓蔡的男生头部砸了下去。
……
“我们现在能有这么幸福的时代,那都是无数先烈流着血换命拼回来的!”
“你瞧瞧你们都干了什么!”
“还有你,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学他们跟着一起胡闹呢!”
操场上,学校所有师生都望着站在讲台发言怒斥的校长,以及底下一帮低着头站立的男生,还有一名穿着蓝色衣衫的清纯女生。
李清源自始至终都抬着头目视前方,偶尔……转头看一眼张潮生那青肿的脸庞。
校长滔滔不绝地发言当中,而注意到了这女孩子不知羞愧和廉耻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就让她上台发言。
李清源站在台上,身子轻微颤了一下,随后认真地看了张潮生一眼,朝他微微一笑。
“学生……并非没有家国概念。”
“老师常说,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它是好的,虽未有锦衣玉食,但温饱尚可。”
“我们珍惜这得之不易的生活,还有可以上学的幸福!”
“但就我个人而言,这一切……都不重要。”
“人生这一遭,我李清源,只想保护我想要的。”
5、
乌云密集之后,大雨便倾盆而至。
罚站的学生们起哄散开,张潮生走到李清源面前,脱下外套遮在她头顶上,道:“我们回家吧?”
李清源张了张嘴,忽然晕倒了过去。
张潮生心跳猛烈一抖,慌乱抱住她的身子,拼命地往学校外的医院跑去。
路上的泥泞溅了他一身,看着李清源苍白的面孔,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都将要枯萎一般。
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啊!张潮生心中歇斯底里的咆哮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雨水在脸庞滑落,平时不多久就能到的医院,这一刻显得十分漫长跟遥远。
到达医院后,他一脚踹开医院的大门,惊动正伏案开药房的老医生,老医生看他慌乱惊恐的神情认以为事态严重,吩咐其他人立刻准备抢救。
当老医生观察量完体温之后,望着已经瘫痪在地上抹着眼泪的张潮生,笑道:“你小子……她啊,就是中暑了。”
“中暑是什么?到底有没有事!”
“唔,没多大事,我给你开个药吃几天就好了。”
张潮生片刻不离地蹲在地上,望着躺在床上的李清源,这会儿眼泪也干了,心头的石块也放下了,他趁四周没人的时候,偷偷往李清源的脸上亲了一口。
然后,便看见李清源的眼睛睁开了……
夜幕降临后,大雨过后的长街清爽无比,两人踩着青石子铺就的道路安静地往家走回去。
一处商铺前,有一捆举的老高,插满冰糖葫芦的特制木棍,在一名中年男子的四处吆喝下显得有趣极了。街道上还跑着几个戴面具的小孩儿,围绕着两人窜来窜去,逗得李清源脸颊通红。
张潮生买了一支冰糖葫芦,递给她。
李清源望着他,认真笑嘻嘻地道:“我们一人一半!”
6、
这一年,迎来了一个改革开放的全新时代,他们向往着自由、公平、温厚与纯善。
可这一年,对张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张家生意经营失败,负债累累,张家的顶梁柱倒地不起。这一天,闷雷响动,一道闪电划破阴沉沉的天空,照亮室内的一片灰寂,张父就此逝去。
凄厉的哭喊从张母的喉腔里散发出来,所有人匍匐在地痛哭流涕。
就在张潮生四处变卖房产筹钱的空当,张母卧床数日后竟也撒手人寰,将三个弟妹全都依托在张潮生一人身上。
这一天,张潮生望着李清源道:“我决定把你休了。”
李清源摇着头,回应道:“自母亲告诉我,你是我丈夫的时候,我就想,哪怕今后它是火海,我也要跳下去!”
张潮生转过身去,带着三个弟弟妹妹踏着那冥冥之中,仿佛为俩人而落下的雪,背着包就此远去。
李清源流着泪就要上前追的时候,其母从身后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抱在了怀里对她讲:“不要追了,不要追了……”
李清源强硬地挣开怀抱,上前追赶的时候,不小心绊住一个石块身子滚进雪地里,等爬起来的时候,看着远处岸边的船只已经漂向了湖中,跌跌撞撞的跑啊跑,最终雪花无情的淹没了所有的一切,她终于看不到他了。
李清源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白茫茫的湖泊,悲戚地道:“我等你回来……”
……
隔年远在上海的张潮生裹着一层棉袄,站在山头望着远处的山川与河流,念想着过去同那叫李清源的女子发生的一幕幕,苍白的面孔上终于忍不住泛起了一抹柔和的笑容来。
忽然胸腔传来一阵瘙痒,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冲破喉咙从嘴里被咳了出来,一小滩殷虹的鲜血惊现在手上,他眼神里充斥着无法言喻的悲伤,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而后朝山下走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一名中年男人满脸悲哀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张潮生,拦下了三个外甥跟外甥女的哭闹之后,抓着他的手问道。
“他们三个……今后就拜托老舅了。”张潮生流下了眼泪,这一生的光景怎料就要结束了呢?他还想……与她拜堂成亲的啊。
他望着头顶的纱布,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她在自己面前脸颊通红的画面,微笑道:“呵,这山川与河流啊,加起来都抵不过她微红的脸颊。”
中年男子一愣,疑惑道:“谁?”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暮色是那样的低沉啊,让人看不透啊。
7、
“妈妈,你瞧那尼姑在望什么呢?”一名孩童指着寺外站立不动的尼姑道。
妇女惊讶的望了过去,随后掩住了孩童的嘴,道:“不得无礼。”
那清冷、萧条的人影微微一怔,转过身回眸望来,微微一笑后,双手合在一块儿道:“施主前来烧香吗?”
“是的,给孩子他爹祈愿一番,不知……法师在望些什么呢?”
“贫尼在想,这大雪茫茫,也不知那游荡在外的幽魂,会不会觉得寒冷呢……”
妇女跟孩童抬起了头,看着飘零的雪花,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怔怔出神起来。
……
她踩着台阶,一步一步朝寺庙里走去。
她守着青灯古佛,日日夜夜替谁人祈着愿。
她摊开手绢里剩下的两颗干枯山楂糖葫芦,时常彻通宵默念经文。
她,朝佛前叩拜下去,问,你转世了吗?
这一拜,求佛祖,来世让我们再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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