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黑黑的,身体胖胖的,他像一只养尊处优的大熊猫,看上去有些笨拙,但是却是我最珍贵的国宝,没有之一。说养尊处优,其实一点儿也不贴切,他过着与这个词相反的,另一种极端的生活。他是我的父亲,今年四十六岁,开始进入人生的秋季,头发大片地脱落,宛如秋天留不住的叶子,呈现出一派历经沧桑后的无奈。
秋天除了落叶归根,最能使人联想的应该还有收获吧,可是我的父亲,他又收获了什么呢?很多与他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开始坐享后福,而他今年彻底地将自己的孩子从身边,送到远方,继续谋划着生计。
他在我的眼前,老去了十九年之多,而我也在他眼里,舒服地生长着,直到现在,才开始慢慢体会“父女之情”,体会到这么多年里,父亲看似严肃的表情后面,隐藏着的温情和不言说。
高一的时候,成绩还不错,那时候我总是向他吹嘘着要考某某大学,父亲只是带着询问和恳求般的语气,打探我想去的地方,然后缓缓地说:“留在兰州吧,离家近一点。”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还真是心高气傲,毫不犹豫地跟他说要出省,还故意指着地图上的海南岛,说我要去那个离家最远的地方。他不说话,也不劝我,大概是觉得我总会想明白,或者觉得我没有勇气跑很远。
可是好景不长啊,后来的我成绩大幅下滑,那个时候窘迫地不敢跟父亲提学习,而且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吹牛,怕他对我期望太高。而他总是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不说话,他也就什么都不提,怕给我压力。可是最终,还是有些让他失望,虽然父亲一直说我考得好,他挺开心的,但是他除了这么说,还能说其他的什么吗?
小的时候,我哥画画好看,所以家里每逢来了客人,我的奶奶便夸上一阵子,然后让哥哥现场表演画猫。还有我三年级的时候写的作文,被老师拿到六年级的班里去读,奶奶在树荫下乘凉的时候,便很有谈资。父亲总是跟我奶奶说,不要逢人就说那些,孩子都还小,以后要是成不了大才,会丢脸的。奶奶依然很自信,话都过了耳旁风,依然把我们的好都记得仔仔细细,不放过任何炫耀的机会。
后来,事实证明,父亲当时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我和哥哥真的没有成为其他人眼里,该成为的样子。
上了一所普通的医学院,离家千里,父亲说,多闯一闯,也挺好的。然后背起他的包,送我出远门,其实他所有的建议,最后都遵从了我的心愿。那时在长途的火车里,我第一次觉得,因为父亲是陪我长大,陪我到很远的人,所以才老的那么快。
前段日子在学校一个书评影评的活动中,不小心拿了一等奖,把奖状拍给父亲,结果转眼就出现在了一个亲戚群里。完了,丢人。
“爸,你干嘛发出去啊?还发在群里,那就是一个普通的活动而已。”
“让我也炫耀一下么。”父亲给我发了那个呲牙的表情,当时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了。
我开始感觉到我的父亲要变老了,因为之前他从不急着拿我们去炫耀。也许就像我的奶奶一样,当人老了的时候,就需要那么一颗定心丸,关于我们的优秀,和更好生活下去的能力。因为他们已经不能陪我们走,不能替我们做了。
昨天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我把情况汇报给父亲,说这次一个人回去,他说这么远的路,我一个人走的话,他不放心。可是他也仍旧知道,未来还有更远的路,我得一个人走啊,我们之间二十多年的岁月横亘,致使他不能把我保护到最后。我终究得自己学会看地标,学会理直气壮地跟陌生人要回自己的座位,学会面对那些随处可见的意外。所以他也只能说一句,一切小心。
当初录取结果出来后,滨州医学院,这是个什么鬼?我自己报的吗?快百度一下,哦,在山东啊,哦,学校在烟台啊,哦,真的离家这么远。幸运的是,专业还取的挺好的,父亲说去吧,电视上说烟台可是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没过几天,父亲说给我联系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亲戚家的哥哥,在烟大上学,他说烟大和滨医只隔着几个公交站,可以照顾我。还有一个学姐跟我一个学校,在说小也很小的古浪,居然有人跟我一所学校,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父亲都带着我见过他们,而且要了联系方式,当时我真的以为,有了那些联系方式就有了还算坚强的后盾。可是我好像也没有遇到什么难解决的问题,那些联系方式也没有机会跟人家联系过,有什么意义呢,意义就是,那是我父亲努力给我争取的生活保障,他害怕我一个人在外地孤立无援,所以动用他所有的关系,替我打通前面要走的路,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脉,他也觉得至关重要。当我现在翻着通讯录,看到那两个并不熟悉的人还在列表里的时候,总是会想,父亲当初是多么费劲地找到这两个人的,这两个看起来能够替他照顾我的人,其实再来一百个也替代不了他,因为他是父亲啊。
这么些年里,父亲藏了很多的话,很多事情,他看得出,但是却不说,也许他更加尊重我们的想法,他也知道孩子是要自己经历一些事情,才能成长的。以前觉得,他只有严厉,有时候脾气还大,所以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大敢跟他说。现在长大了,才越来越明白,没有生活的不容易,就没有他的脾气,没有我们给他制造压力,他就不会老的那么快。
现在想起一个画面,从路口到我们家,有一段必经之路,一下雨的时候,就一片泥泞。我高三的时候会抽着周日的中午,回家去吃个饭,那次正好是大雨过后,父亲站在路口给我拿着靴子,我说我趟过去就好了,干嘛这么麻烦,父亲说:“你时间那么紧,哪有时间打理鞋子” 。我穿上靴子,快速地走在前面,而我的父亲,两只手给我提着鞋,走在我的后面,不是我不愿意跟他一起走,而是看到他的样子,我的眼泪就不住的流,流到下巴,掉进泥里。
雨后乡下的泥淖,带着清爽的味道,那是一种,父爱般的深沉,一旦陷入,这辈子便很难再走出来。
他以前抽烟,现在不抽了,不知怎么的就戒了,但毕竟吸烟有害健康,这是一件好事啊。他身体有些胖,所以后来有了晨跑的习惯,他说胖了干活很费劲,所以一直坚持着。早些年父亲爱喝酒,现在也不怎么喝了,很多时候他喜欢把茶泡的很浓,静静地一个人喝。母亲说,他很多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大概是在为我们发愁。以前他喝醉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平时不说的话,给我们说教,现在也很少了 。
老房子拆建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不舍,但是我能想象,他看到那些砖瓦卸落时的心情。大概就像是一个失落的国王,看着自己曾一手搭建的王国,一步步走向毁灭一样,但是所幸,毁灭就意味着新生,他依然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们的国王,骄傲而不可或缺。
国王迎来了秋天,而我们进入盛夏时光,我想让他过上,他看起来应该拥有的生活,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是我们欠他的舒适与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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