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杉子的那天,长白山下着大雪。
北方的雪跟南方的雪截然不同,厚厚的雪把一棵树都能埋了很深,更别说人的腿了,我一脚踩出一个深窟窿,直走到天光暝暗才走到她的木屋门口。
杉子就这样围了一个厚厚的围巾,包着头,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曲线,只有一张冻红的脸。
“我原本打算去接你的,怎么自己寻过来了?”
“看着地图,你的家不难找。”
杉子迎我进了屋,很小的一个木屋,只有两间卧室,客厅中间笼着一盆热热的炉火,卧室里也烧着炭,但还是无法抵御北方的寒气,只是稍微好点。
一间卧室用黑棉布遮得严严实实,窥不见一丝光芒,我猜测她的丈夫在里面待着。
杉子是我的小学同学,若是能参加高考,应该也跟我们一起去北京读书了,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中学就不再读书,在长白山上一待就是四年,从来没下过山,只是听他的父母隐约提起过,杉子十六岁就嫁人了,但她的丈夫,却没有一个人见过。
“喝点水。”
杉子见我看了一眼卧室,连忙挡住我的目光,把保温瓶摸出来用大茶缸子给我倒了杯水,看见她掩饰的模样,我也不便多问。
杉子这些年仿佛老得比我们都快,记得当初她还算班里数一数二的白嫩皮肤,虽不是很美,也称得上文静端庄,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瘦得几乎凹进去的脸盘,眼底有些漆黑,嘴唇也冻得乌紫,就像被抽走生气的布偶人,我也不晓得怎么形容了。
“杉子,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老同学都挺想你的。”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转达我们的关心。
“挺好的。”
杉子撩了下垂下的一缕头发,眼里滑过一丝异光,难道是满足和幸福?我没想到终年待在山上,不下山见人,不跟同学们参加运动,杉子竟然是幸福的。
“咳咳……”帘子里忽然响起咳嗽声,果然是男人的。
“苇苇你先等等哈。”杉子慌忙掀了帘子进去。
我在外面坐着,窗户也用厚厚的帘子挡着,只有桌上一盏煤油灯微弱的光,因此他们的声音在这寂静黑暗中让人格外注意,只听那个男人一直在说:“我要出去。”声音晦涩低沉又吐词不清。
而杉子似乎在拉扯他,又似乎在他耳边低语,杉子的声音,我更是一点也听不见。逐渐男人没有了声音,应该是睡下了。
“不好意思,苇苇,我丈夫他……生病了,不方便见人。你信里说要来写生几天呢?”
“三天。”
“好。”杉子放心的一笑。
我突然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让人透不过气。
清早我裹了个严严实实就踏入了雪地中,老师给的作业是画寂寥的冬天,我思来想去还是来长白山画树林吧,听说杉子在这住了四年,我便写信给杉子,没想到她竟同意了我的寄住,也算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长白山真的冷啊,但白雪霭霭的树林也真符合寂寥的冬天这个作业,不过我的手冻得通红,画了一小部分就撑不住了,我决定一会再打个热水袋出来。
“吼……吼……”我突然听到有动物的低吼声,听着像是猛兽,我有些害怕,背后的汗毛一瞬间都立起来了。
我连忙收了画板,四处张望,那声音隔得倒是很远,听不清方向,我小心翼翼,脚步放轻,试图掩盖自己的行踪。
“啊……”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踩滑了一根树枝,我没站住就顺着自己画画的山坡滚了下去,完了,我边滚边想着,不过最后我还是抱着一棵小树,悬悬停在了半山坡。
不过接下来的情形却让我吓得差点晕过去了。
长白山有白虎,一直是我听闻的传说,但我今天是第一次见,要怎么形容山坡底那只老虎的模样。它银白色黑纹的皮毛显得神圣又威武,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瞪着你,寒瘆瘆的,我从小自诩胆子不算小的,可也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看到白虎脖子上手臂粗的铁链,我才恢复了一丝清醒。
山坡下有一棵三人粗的树,白虎就被系在树身上,他四爪不耐烦地刨着地,却也无法靠近我分毫。
我小心翼翼地爬回山坡,生怕一脚踩滑掉下去,老虎就在我背后,这几乎激发了我平生最大的力气,逃命,我要逃回去。
爬回山坡的时候,我舒了一口气,也有些脱力瘫坐在雪地里,那么大的一只白虎是谁把它系在树上的?我想到了杉子的掩饰,更深处却不敢再想……
杉子知道吗?
杉子不知道从哪里捉了一只山鸡给我炖了碗汤,我没有提起白虎的事,但杉子在山上的一切都让我起疑。
“杉子,叫你丈夫出来喝汤吧,生了病每天躺着不动,也不利于恢复呀。”我提议。
杉子的眼神却开始闪烁,我似乎看到了心虚。
“不用……不用,他那病见不得风,而且他性格闷,不喜欢见外人。”
“那要不要去山下看看?”我不依不饶。
杉子有点恼怒。
“苇苇,你甭管那么多,他会好的。”
“杉子你别生气,你还记得以前我俩同桌,我送你的英雄牌钢笔还在吗?那是我爸爸送我的十岁生日礼物呢。”我的话似乎让杉子想起了旧情,她的脸色开始缓和。
“当然在,苇苇,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杉子看着我,我也有些怔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杉子的意义,不过太多困住我的疑惑,杉子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杉子了。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揭开这个谜底。
第二天我背着画板出门了,杉子站在门边看我的背影,我确信她看到我走远应该会出门捕猎,长白山物资紧缺,野生动物是补充我们体力的来源。
杉子应该没想到我又折回了木屋。
那层黑帘真的太厚了,我在它面前驻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掀开,如果这能解开我心底的疑惑呢?我还是掀开了帘子。
这个房间黑得人难以想象,四处都用布帘遮得严严实实,连窗缝都被布条堵住了,我连忙回去拿了煤油灯,终于看到了一点风貌,房间里是一张大床,铺着厚厚的羊皮床垫,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男人身上盖着大棉被,还是在沉睡,眉头拧得很紧。
这个男人应该如何形容?他的肤色不是我同学他们那般苍白。他有些黝黑,好像经历过很多风霜,一对浓密粗直的眉毛,方方正正的脸,脸上还有两道疤,显得人坚毅又硬朗。
“你是……”男人警惕性很强,感觉到我的靠近立刻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才注意到,他是单眼皮,眼睛细长,不太像我们这边的男人。
“我叫苇苇,是杉子的同学。”我跟他解释。
但他仿佛听不懂,只是重复我的名字。
“苇苇……”音调还有些别扭。
难道他不是这里的人?
“*%#+”他支吾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懂,但我在学校好像听到过,朝鲜语?这是个朝鲜的男人。
“带我出去……”他用很别扭的音调拼成了这一句话。
他为什么出不去?明明门就近在咫尺。难道是身体弱吗?
不过看见他恳求的眼神,我还是放下灯扶住他,可能长期未走路,他腿有些软,不过也不算太困难他就站了起来。
他一门心思往门口走去,我没有拉他,他虽然行动迟缓,还是能行走的,我默默跟在他后面,想看他要去哪里。
这个男人的身高不是很高,只高我半个头,身子虽然长期卧床,仍称得上精壮,他仿佛有执念一般,一头扎进了雪地,趔趄着往前扑去,我看出来了,他真的想离开。
“你要去哪?”我忙跟在后面,他已经走了一里地了,小木屋已经看不见了。
“家……家……”男人念念有词。
眼看着就要走出树林,忽然我看到了一个黑点朝这边跑过来,黑点越来越近,是杉子。
“安诚……”杉子的声音跟着寒风一起灌入我们的耳朵。
男人突然站住不动了,眼睛有些空洞,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她,就像跟林子里的树木融为了一体。
杉子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就像要把自己塞进他的骨头,那种疯狂炽热,我从来没见过。
“不!”叫安诚的男人突然开始挣扎,“放!”他挣开杉子的怀抱,又往前开始走了几步。
杉子已经拦不住他,“+#*%”安诚的嘴里开始说着家乡话。
“你醒了对吗?”杉子冷冷的问了一句。
我感觉到一股森冷钻入了我的骨子,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的笑可以像今天的杉子一样,凄冷阴寒,又带着决绝。
树林们都开始簌簌响动,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虎啸,一切都静止了。
我缓缓回过头,安诚已经抱住了杉子,眼神依旧空洞。
“我们回去……”杉子的声音幽灵一般。
安诚便跟着她回去了。
我得下山了,这副场景太可怕,这时的杉子还是人吗?
我准备搜了画板逃跑。
“苇苇……”杉子却突然叫了我一声,我发现我的腿已经不受控制,只能跟着杉子一起走回去。
回到木屋,我才发现自己又可以自由行动了,强行抑制住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我尽量冷静着跟杉子对话。
“杉子,安诚这样是……怎么回事?”我问出了不该问的问题。
可是以杉子的能力,我应该也跑不掉了。
“苇苇,有什么东西是你拼了命想要留下的吗?”杉子却不回答我,幽幽问了一句。
“没有。”
“安诚就是我用命换的。”杉子看着我,那眼神里既有坚决,又有些疯狂,我不敢看。
“睡吧,苇苇,睡了就忘了。”杉子的声音让我睡意朦胧,我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汗已经把我的衣服打湿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这么一场大汗,心里不知怎么害怕得要死。
“吼……”
是白虎的叫声唤醒了我,我再回头,看见了门缝里伸进来的一只爪子,白虎什么时候回挣脱的?
我冲到客厅,却看见杉子安安静静坐在客厅里,她对白虎的入侵仿佛无动于衷。
“杉子,这是怎么回事?”我害怕得大叫。
杉子却面无表情,竟然还在笑……
“它要进来了,吃了我们,这样大家都能留下了,我最重要的人都留下。”
“你疯了!”
我已经顾不上这个疯女人,连忙去用东西堵门,但白虎的力气,足以让这个脆弱的小木屋一击即碎。
“都吃得干干净净。”杉子还在低声言语。
我感觉脑袋开始发晕,对,去叫醒安诚。
我迅速跑到卧室,安诚又陷入了沉睡,我一直摇他,他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拿起房间角落里的一盆水泼到他的身上,彻骨冰冷终于让他醒了过来。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救命!救救我,也救救你的妻子。”我指着外面的白虎,也指着杉子,安诚却摇摇头。
“妻子……”他似乎清醒了,却似乎没有。
杉子却突然冲了过来,她抱住安诚,吻他的脸,吻他的胸口。
“我尽力了,我尽力了,我留不住你,只能一起死了。”杉子一边吻一边说。
安诚一把推开她,一脸不耐,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爱过这个女人吧。
杉子不管不顾,我看见门栓已经松动,如果要死,为何要拉我做见证人!
没有办法,我只能拿起一根木棍,无异于螳臂当车,但也要挣扎下。
杉子还紧紧拥着安诚,安诚仍然丝毫反应都没有。
“留了你这么多年,你爱过我吗?”杉子摸着他的脸,安诚笑了一下,他开始唱朝鲜的民谣: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原来什么都没用。”杉子开始喃喃自语。
在这间隙白虎破门而出,看着那个庞然大物低吼着靠近,二人却没有反应,我躲到了床后。
“对……对……吃了他。”杉子指着安诚痴笑,自己往一边退了去,白虎一步步靠近安诚。
我悄悄挪到门边,趁他们没注意冲了出去,就在我冲出门的一瞬间。
“砰”一声枪响!
我没敢回头看,一路跌跌撞撞下山,细细碎碎听到风里传来女人的哀泣。
“宁愿死了都不跟我在一起么?”伴着野兽撕咬的声音。
那个血色夜晚是我一生最昏暗的回忆。
我活下来见证了他们。
尾声
我摔了一晚跑了一晚,衣服都被树枝挂破了,终于在天明的时候看到了一点人烟。
村庄的最外面有着一个老房子,我倒在了这个房子面前。
再次恢复意识,我看到一张形容枯槁的脸,满是岁月痕迹,又看不清岁月痕迹。他穿着黑褂子坐在我的面前。
“你要听故事吗?丫头。”
我摇摇头,但脑子里却浮现出一些从未见过的场景。
杉子跪在这个老人面前苦苦求着什么,老人一直在摇头,可是杉子的决心却不可动摇。
“人心是可以束缚的吗?”老人问她,“给你一只猛虎,你能永远束缚住它吗?”
杉子望着虚空,又很坚决地点头。
“能。”
“于是我给了她一只猛虎”,老人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那年战争,女孩救了一个异乡的战士,她爱上了他,但战士却一心想要回到家乡,于是女孩来求巫师,希望用外力留下这个人,巫师用她的血画了符,还给了她一只白虎,白虎一天天长大,女孩根本束缚不住它,最后死在了自己的执念里。
“丫头,人心可以束缚吗?”老人问我。
我想起了那只可怕的白虎,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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