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味道

如果你像我一样看过郎先生的曾经，那你也会敬佩现在的他。他是一个值得去敬佩的人。

“我喜欢拿苦瓜蘸着白糖吃，从小就喜欢。”他说着，把碟子向我面前推了推，“你要不要也尝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一口，苦和甜交织刺激着味蕾，我感觉就像吃了毒药一样。郎先生笑呵呵的看着说：“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一起这样吃的人。就像我奶奶一样。”说话时，他一直喜欢双手随意挥舞，像在驱赶什么，或者是在拥抱什么。他的话总是没头没脑，让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成了朋友。这一年我们上初一。

我和郎先生不是发小，但他很喜欢告诉我一些他小时候的事，尤其是他的奶奶。

“你知道吗？我的奶奶很爱我，比所有人都爱我。”郎先生顿了顿，又说：“我也爱我奶奶，比所有人都爱。”

“王峥，你知道MBD吗？”郎先生抓住一只蚂蚁，把它放在手心，看着它沿着掌纹爬来爬去，“中文名字叫轻微脑损伤综合征，就是多动症。”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我妈生下我之后就死了，我爸要把我扔了，奶奶死死的抱着我。最后，我爸把奶奶和我扔在了老房子，他以为奶奶养不了我，只能等着我饿死。但是奶奶不想我死，她每天都会去别人家求牛奶，就是那种蒙牛伊利的袋装牛奶，很多都过期了，不过奶奶说煮一煮还可以喝。”郎先生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你知道，那时候牛奶很贵的。”

“当然，最后我活了下来，可是爸爸不喜欢我，我就故意装滑稽的样子，故意很狼狈的摔倒，这样他就会哈哈大笑。他就拿着酒瓶子对奶奶喊：快看你养大的是个什么东西，笑死了。”郎先生抬起头，好像在回忆，蚂蚁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爬，他又静静地低下头看着它爬到胸前，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只要爸爸笑了，我和奶奶就不会挨打。”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故事只会出现在上个世纪，但是郎先生没有说谎，我去他家时，那个男人把脏衣服卷起来，抽打着自己的母亲，老人就蜷缩在家里的土炕上。她的眼神呆滞，好像已经麻木了。她看见了我，目光没有一丝波动，我在她眼里可能只是一棵树，一棵死气沉沉的枯树——在她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孙子，已经没有谁可以被称之为人了。

“爸爸不让我上小学，但是校长和班主任告诉他，如果不让我去，就要把他告上法院，于是我开始上学了。”他抖了抖身子，把蚂蚁从胸前甩掉，然后又重新抓起来，放回到手心上，“奶奶很开心，悄悄的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白砂糖，用布包着，她告诉我，这是特地留给我庆祝学业有成的糖。你猜的没错，我就是从那时候喜欢用苦瓜蘸着糖吃，我和奶奶一起吃的，你知道的，那时候家家都种苦瓜，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美食。”郎先生说到这里，将蚂蚁从手上甩掉，“我们该去上课了。”

因为MBD，郎先生的成绩一直很差，没有人怪他，所有人都知道，他只要完成了义务教育，就会离开学校，去过与我们完全不同的苦日子。所有人都很同情他，但是他没有朋友。

他说：“王峥，你愿意听我说话真好，你是个好人，就像那些来我们家做慈善的人一样。”

他说：“他们那天忽然来了，问我爸爸需要什么，爸爸说要钱，他们不给，他们只给东西，爸爸就向他们要电视、要酒。第二天他们就搬来了一台电视，很新，但是没有酒，爸爸不高兴，还和他们打起来了。”

“不过，后来他们趁我爸爸去工地的时候又来了一次，给我和奶奶拿来了好多钱，所以，我现在才有钱上学，有钱吃饭。”

中考之后，郎先生从我们的视野中淡了出去，有人说他在工地打工，还有人说他去了技校，我不知道他到底怎样，直到去年的寒假。我出门拿快递，他很远就看到了我，朝我大喊：“王峥，你的快递！”

他说：“我一直不知道你家在哪，刚才看到快递上的名字和你一样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兴奋。”他真的很开心，毫不掩饰的冲我笑。

他告诉我，他上了一年技校，第二年，奶奶痴呆，他辍学回家照顾，在工地搬过砖，在饭店端过盘子，在韵达扛过快递。

“前两个月老板知道我奶奶的病情之后，就让我出来送快递，这样没有夜班，还可以经常抽空回家看看我奶奶。我爸从工地上摔下来了，现在和奶奶一起在家，还是整天喝酒，不过不打我奶奶了。”

“你现在还是那么苦啊。”我像几年前一样同情他。

“不啊，不过还在吃苦瓜，蘸着糖。”他嘿嘿笑着说，“当初我请你吃的时候，你是不是感觉超难吃？”

我点点头：“超难吃，像是在吃毒药。”

“我就知道，后来我让别人这么吃，他们都说我是傻逼。哈哈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咽下去的。”

“挺难咽，”我顿了顿，看着眼前的郎先生，皮肤黝黑，一头短发，搓着一双手，笑哈哈的看着我，眼角挤出三条皱纹，“但不难以下咽的都不配叫做美食。它才是人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