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味道 07

水手们像被磁铁吸引似地，在阿美身旁围成了一个松松散散的圆圈。原本酗酒后松懒涣散的表情，像是打了一针鸡血，对着她手里艾丽的相片指指点点，目光还不时撩过阿美凸凹有致的身段。

老脸有点儿看不下去，举着椰子壳梗着脖子使劲儿往里挤。斜刺里拐出个黑胳膊肘，硬生生地又把他顶了回去。他踮起脚尖从人头缝里望进去，阿美似乎并不在意，她甚至不经意间回头朝老脸笑了笑。并不忌讳那条搭在她脖肩上，黑蟒粗般的手臂。她似乎在认真地向水手们打探起艾丽的下落。

艾丽小小的彩色相片，在生着厚厚一层老茧的手里相互传递着，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阿美的手上。水手们也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划着双手向她解释着什么。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浮现出沮丧的表情。那只搭在阿美肩上的胳膊也早已知趣地溜走。胳膊肘的主人此时耸了耸肩，表示很遗憾。黑多白少的眼眶里，流露出少许亏欠。

水手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眼神空洞洞地朝老脸望来。那个表演肚皮舞的卷发小男孩也不知何时来到了阿美的身边。她轻轻咬了一下自己好看的左上嘴唇，对着老脸的方向摇了摇头。老脸的手于是一下子就松了，卷发小男孩看见椰子壳顺着地势，咕噜咕噜滚到了码头下面的海水里。

“他不是我们的人。”

阿美转述着水手们的话语。

艾丽，那个娇小玲珑，一头披肩黑色直发的东方女人，水手们是见过的，也知道老脸所说的海盗船长。这档子事现在人人皆知。但是虽然同为水手，也仅仅属于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那种。他们并不是同一个部族，也不同属一家旅行社。据说海盗船长为了艾丽也甩手不干了，但如今俩人到底去了哪里，谁也说不出个究竟。水手们还说，这里是南太平洋群岛，大大小小的岛屿成百上千个，你们上哪找去。

老脸听完没有说话，低着头吭哧吭哧往回民宿方向走。走出好一段路，才意识到阿美没有跟上来。回头望去，月光洒满了整条拦水坝，一边是海水，另一边是拦出的一个小小的湖面，湖面对岸是国家公园。

阿美坐在坝堤上一片阴影里，面朝大海，眼神不知落向了何处。她似乎在倾听海浪的声音，空气中泛起清冷的潮味儿。老脸蹲下时的身影和她部分重叠在了一起。

“很难过是吧？”

她头也不回地问。

“怎么说呢？”他侧面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望着远处，“有点儿。”

“过阵子会好点。”她又说，“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她跳下海堤，脱下那双茶色半高跟皮凉拖，一只手拽着裙摆，另一只手伸过头顶朝老脸挥舞着，在湿漉漉的沙滩上踩出凌乱深浅不一的脚印。等潮水再一次向她叠加翻涌过来时，她飞快地拾起鞋子抱在胸前跑了回来。快上岸堤的时候，老脸起身拉住了她的手，他闻到了一脸的海水潮味儿。

“快看。”

她拖着老脸的手。细密的浪花沿着海滩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又留连忘返地退下。海滩平滑如境，阿美踩出的脚印已了无踪迹，像是从未有人来过。时间就像海水这般潮起潮落，再伤痛的情感也会随之渐渐淡去。

“真的会吗？”老脸像是在问自己。

“或许吧，也许放手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

“我只是怕她出什么事。”

老脸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发干，“她从未独自离家出过远门。”

他想起了那个门前有棵木瓜树的小小的家。

“让她独自闯闯也好，也许不久她会回来。”

“但愿如此。”老脸又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阿美笑了笑，歪着头说:

“别忘了，我也是女人。”

她接着说道:

“从本质上来说，艾丽和我很像。”

她顿了顿，老脸未置可否地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很多时候，我们做出一个选择，只是取决于一个小小的念头。”

“小小的念头？”

“对。就是这么这么小的一个念头。”

阿美大拇指尖掐着食指尖，伸到了老脸眼皮底下。

“就像你刚才很难受的样子，是不是觉得有只手，在死死地掐住自己喉咙。”

“好像是。现在似乎好点儿了。”

老脸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奇怪得很，阿美这么说着，一直绷得很紧的嗓子声带像是轻松了很多，肺腑里的空气也像是重新注入了负氧离子，清爽起来。

“那只手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念头。”

“好像是这么回事。”

“念头就是一个小人儿，有自己的脾性。”

“小人儿，脾性？”

“是呀，所以最好离远点。”

阿美觑了老脸一眼，“小人儿也会生，老，病，死。我们不理它就好了。”

她又说道:

“你越是理它呀，它越是牵着你的鼻子走。我们得绕过它。”

老脸怔怔地望着她，好像说得对，又好像哪里说得不对。他竟有些稚气地问道:

“那艾丽呢？”

阿美套上鞋，站起身，弯下腰双手拍了拍裙摆上的沙粒。一边整理着裙子的皱褶，“你说呢？”

“她其实是跟她的小人儿走了。”

阿美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地朝老脸点了点头。月光下，她的表情落寞得庄严。

“那我就这么放弃？”

阿美摇了摇头，不甘心地望着不远处打烊了的酒吧。那座矮矮的木质建筑物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几柱手电筒的光摇晃着朝他们移动，一只黑色的成年犬跑在几个小小的黑影前头光柱里。

老脸认得那是一只在国内随处可见，学名叫中华田园犬的土狗。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南太平洋海岛也可以见到。心里无由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或许世界并不大，缘来缘去，故旧终会再相逢。

这么想着，老脸不禁伸手欲去抚摸那狗儿的脊背。阿美在身后大声提醒道:

“不要。”

只见那狗儿兀地后蹿了几步，前爪扬起，在清冽的海风中朝他狂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