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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小杨树,一直矗立在那里,大冬天,树皮还泛着青色。
我喜欢这两棵小杨树,就在男生宿舍的围墙外,我抬头就看得见。更细致地说,是在厕所背后的院墙外,我每次入厕,都要看它们一眼。如此景观,有些观之不雅,可我心领神会,仿佛那是我即将高考的命运。到了阳春三月,小杨树的头顶果然冒出一些嫩绿的叶芽,绿意盎然,虽不及大树的繁盛,但终究是一线生机。我不会翻墙去探看院墙外面的世界,也不会去考察两棵小杨树的整体面貌,它们只伸出脑袋给我看,给院墙里的我看,这已经足够了。
在去男生宿舍路口的左边上,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走下去,是校园一角的一排小平房,挂着什么牌子,一般以为是办公用地,可能是废弃的。挂着牌子,但我忘了挂着什么牌子,反正一直很安静,似乎没看见人来往。我发现这个宝地后,就经常去里面看书,坐在干净的水泥台阶上,将书本放在双腿上。
最难得的,是小房子前面有一片高大的水杉林,约有四十棵,被角落的那一带围墙包围着,树龄估计都在三十年以上。我读小学的地方,我家屋后的坡地,石高教学楼的背后,都有一片水杉林,但是都栽不过十年,都没有成为我私下读书的地方。树干都没有这么高大,树龄没有这么长久,环境没有这么幽深。我注意到,这里有的大树上还有藤萝或是苔藓,显示出原始森林的气象,令人倍感欣喜。最为难得的是这里极为安静,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人在这里看书。这片在故乡难得一见的高大的水杉林,算作是我的读书林吧。
树林很安静,落叶很厚,像一床巨大的棉被,有时几只鸟儿飞过来,在树上叫唤,在落叶里嬉戏。我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小鸟,呼吸着小树林的自然清香。我似乎从未走下台阶,踏入那片树林,它摆在面前就是上天最好的恩赐,何必要去抚摸它,作践它呢。那僻静之地,是独自学习的所在,少有人知,大多时候是我的地盘,我的天然读书台。泰戈尔有一句诗:“艺术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隶,也是自然的主人。”我那时并不领会它的含义,亲近自然只是我的一种本性而已。
面对着一片隐秘的树林,我也有一种隐忧,不是来自其他同学的入侵,而是那边围墙上的一个小缺口。那外面露出几幢附近农民的房子,柴草堆得很高,有时一两只鸡跳上草堆鼓捣,远远地瞅着我。我对水杉林之外的农村风景并不欣赏,担心的是那缺口并不陈旧,万一那些阳光下的幽灵翻越围墙干坏事,侵扰这片水杉林的幽静,侵扰校园中的财物,侵扰校园中的女孩,那该怎么办?
我是农村人家的孩子,知道有些农民爱干偷鸡摸狗的事,世道无不乱,坏人永远多。几乎每个单位的偏僻后院的隐秘洞穴或缺口,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为某些坏人坏事大开方便之门,以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好在我尚未亲眼看见有人翻墙,也未听见什么夜里失盗作案的事。
我的隐忧并非仅是为了水杉林,还有林边的这几间平房。它们整洁安静,门窗紧闭,从未看见主人身影,任由落叶被风吹在台阶,小鸟在屋檐歌唱。我将身后较别致的一间起名为“小轩窗”,源自苏轼的一首《江城子》。我仿佛看见室内一个年轻女子,梳妆打扮,温婉而笑,对着镜子笑,对着男老师笑,对着窗口的月季笑,在光与影的明暗对比中,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正如晏几道所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在我退去之后,在月色溶溶的夜晚,在周末静谧的春日细雨中,她和他偎依在一起,低诉什么,或者执手无言,消受两人的小世界。在我的想象中,他们是古代的陆游与唐婉,是近代的林觉民与妻子,是当代的三毛与荷西。
这么想着,我甚至站起身来,看看水杉林是否高过屋顶,影响月光的照射,门口是否应该添置椅子,栽植芭蕉。或许我就是一个闯入者,应该自行退去。或许那个他就是我,无论是主人,还是她招手我进去的,丢开繁重的学习和恐怖的高考,学会享受生活,拥抱爱情,这才是我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两个人,一间屋子,自己的小天地。这让我想起两年前石龙高中时,校图书室那个刚分配来的女老师,一个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老姑娘”,但面黄肌瘦,不爱说话,似有青春幽闭症。她看上去将近三十岁,我便暗自如此称呼。她不爱搭理人,无论是小女生,还是小男生,但是对于我,她似乎愿意瞅我两眼,且双颊微微泛红。她应该是看出我在男生里年纪偏大,跟自己具有某种相似性。
不久,她和同样新来的美术老师混在一起,出入成双,变得容光焕发,漂亮可爱。她见了我们,开始打招呼。装满发霉旧书的图书室,从此很少开门,白天紧闭,仿佛有事外出。但是,有人听见里面有时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事迅速在男生中传开,大家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想,可能是女老师年纪偏大吧,否则断不会如此唐突冲动,惹人笑话。不久,他们结婚了,搬走了,图书室干脆被锁起来,像一座布满蛛网、阴森恐怖的禁闭室。
有天,枫神秘地告诉我,他们从侧面的窗户翻进学校图书室,弄到不少文学书。我不敢做这样的事,就问他弄到一些什么书,于是借了一本《鲁迅杂文选集》,是特殊时期出版的读物,里面附加了一些极端化解读,令人哭笑不得,不忍卒读。名为借,实为要,反正是他们顺来的,手里还有很多。
只可惜,那时我可能读懂了鲁迅的“仇恨哲学”,却并不知道他的“生命哲学”“启蒙哲学”。语文老师解释不了真正的鲁迅,也不敢解释,于是乎中学教出来的学生,都是乖孩子、工具人,缺乏真正的生命探索精神,以及文化批判意识。也可能是发霉的旧书和极端化的批阅,引不起我的阅读欲望,那本书很快就被弄得不见,被谁借走了。殊不知我跟鲁迅都是天秤座,多有相似之处。如果时代和时机允许,我可能成为当代鲁迅风的杂文家。
毕竟图书室是读书的地方,是公共场所,要想拥有完全的个人天地,还须是这里的小轩窗自由自在,安静清闲。那时节的我,早就有柏拉图的倾向,最希望拥有的,并非动物的发泄,而是精神的默契,对女孩身体的真实拥抱,将“女孩”一词从概念、面相、精神、肉体的各层面,予以完整地认知与拥有,不落于虚幻、片面与分离,不作为漂浮的能指,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
冬季的某一天,我正独自坐在乌林中学操场的阳光下看书,忽然听广播里说,著名散文家、旅行家三毛死了。我很是震惊,觉得人生实在太脆弱,天要塌下来了。她的书我看得很少,也没钱买。那时节喜欢散文的我,已经超越杨朔、冰心、朱自清的模式,但还停留在郁达夫、卢梭的世界里。在中国的游记散文家里,郁达夫和三毛是最迷人的。游记散文也是我最喜欢、最擅长的散文题材。
那时节,我知道台湾有一个波西米亚式的女作家,中学时很叛逆,充满灵性,不顾一切,写过《雨季不再来》和《拾荒梦》,喜欢流浪,喜欢算命,喜欢吉普赛少女,喜欢到非洲的大沙漠里流浪,跟一个西班牙大胡子结婚,寻找天地之间至真至纯的生命与爱情,有一股浓浓的流浪情怀。充满巫性、喜欢算命的她,逃不过“七”数的劫难,比如跟荷西只有七年的情缘,在非洲流浪了十四年。
也许,正是这种情怀适合文学青年的口味,适合我这种家境不好、喜欢幻想的文学青年的口味,所以我看了她两篇散文后,就大加赞许,喜欢她的这种人与文。那首《橄榄树》的歌,再次在校广播里响起,在耳畔响起,催出了我的泪花。我无法忍受,直奔我的水杉林,坐在台阶上哭泣。
还有《孀》里的一句歌词,很符合我的境遇:“月季花慢慢爬墙,青苔也比它快了。”那时的我,只见过灌木月季,尚不知有藤本月季,多少无法理解其中含义,好歹诗歌崇尚朦胧,不影响整体诗意的领悟。弱冠之年的成年人,还复读高三,蹉跎岁月兮,前程暗淡兮。
据说,她是因身体多病自杀的,但我猜是跟荷西的死有关,跟自己的散文无法突破有关,跟自己的人生价值有关。她很喜欢的一句名言,“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尽管后来从泰戈尔的诗里读到这句,我还是将它的“精神所有权”奉送给三毛。她跟我一样喜欢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她的生日跟海子的忌日是同一天。她实践了这种极端而美丽的价值观,将人生与文字在最高形式上予以统一。这种人是最真实、最洒脱、最优雅、最有趣的人。
由此看来,寂静的树林,似乎就是我们人生的最佳底蕴,厚厚的落叶,似乎就是我们人生的最终归宿。三毛去世不久后,著名歌手罗大佑为她谱写、演唱了一首歌曲,叫《追梦人》,是我此生一直喜欢的:“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寂静的水杉林,偶尔不属于我。遇见有人占据其位,就坐在我坐过的地方,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另一个我。我只得退出来,远远走到学校操场的靠家属区的那边去看书。那里距离教学楼较远,显得很安静,还有几棵香樟树,散发浓烈的香味。我坐在青草坪上,四周的视野更开阔。那地方太优秀,太显眼,一般不只属于我,往往会遇见几个男女同学,于是各居其位,相安无事。
班上的芷也来看书,对我似乎很崇拜,几次请教我,大约是他的成绩还不如我,而且我在学习上一直很认真,煞有介事吧。后来,我到了汉皋大学,他到了师范学院,我们又有交往。此时我不忍心底的寂寞,努力为他解答。有次,他指着我身后的一棵香樟树,幽然说那里吊死过一个高中女生。在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我立刻站起来,仿佛看见树枝上吊着一个年轻的女鬼,青天大白日,有点害怕起来。我童年时见过吊死鬼,村里一个女孩因被退婚,在家吊死了,当时并不觉得害怕。最让人害怕的,是吊死鬼的传说,看不见人,显得阴森恐怖。
芷告诉我,那高三女生是因为跟人谈恋爱,不慎怀孕,要被学校开除,前途尽毁,一气之下,半夜里自寻短见了。第二天清晨,悬挂于树的尸体被人发现。对方到底是男生、男老师,还是社会青年,芷似乎说得很明白,但我现在记不起来了。这事只有他告诉我,我平时不喜欢打听别人的八卦秘史。
我在乌林读书一年,唯一知道的一件,是一个高三男生和一个初一女生,偷偷混在一起,不知是在学校里,还是在附近的出租屋。不久,女孩怀孕,两人一并开除回家,从此断送了大好前程。那男生即将走人,还在我们面前嬉笑,镇定自若,炫耀自己的赫赫战功。我们一面为他被开除而惋惜,一面羡慕他的行为与魅力,毕竟我们尚未品尝做男人的滋味,至少是我。我运用“至少”一词,因为有些男生通过各种途径,接触过女孩的身体,甚至早在初中。这都是他们自己炫耀的。呆鸟的我确实没有这种经历,而且我是班上年纪最长的长老之一。
面对高考的压力,态度严肃的人,一般会选择冷静,不谈恋爱。班上那个最漂亮的女生兰子,以及老同学蓁们,都善于适当展示自己的魅力,却尽量避开一群男生的攻势,毕竟个人前途最重要。一面展示,一面回避,自我压抑,这是二十年后的高中生无法相信的事实。
那片水杉林,那间小轩窗,是我那时节的一个精神写照与幻影。奇怪的是,高考之后到最后离开乌林之前,我似乎没有最后一次去那片水杉林坐坐,没有时间跟它作别。等我回味起来发现它的好处,等我很久以后回校去探视它,它早已被推平,改建一座高楼。我复读高三时的读书林,像是泰戈尔《飞鸟集》里的一句诗,悄悄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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