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微信群里跟一个朋友聊天时，无意扯到道家采补的话题，我胡乱抬杠，瞬间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她拉了一位道士进群，叫他好好削我。
这位道爷id叫虬髯，照片里周身肌肉劲结，一把大胡子，眼睛里精光四射。他说，所谓采补，是南宗泥水丹的法门，要点在苗，苗嫩，苗老，火候重要，他又说，要从静定之中寻找一阳复生的境界，以无欲之念，生先天之精，才好下手去釆来。
我一听就怂了，这道爷是龙门派丘祖的真传法门。
他看出我扯淡，就说我心火太重，又叫我先弄本小止观 从第四章看到第九章 其他什么以坎填离，肾水心火废话没必要太纠结， 先练三个月再说。
那朋友就嘻嘻笑问我，你真去练吗？
我说人家教了半天，我不答应下来，逗别人玩吗？
她说你可以练啊，你可以找虬髯求教，他会手把手教你练，你还可以陪他喝酒，喝得爽了，他会解下腰牌相赠。
我说，你就想图别人的玉牌兜这么大圈子？
她说，我不会喝酒，何况他对我防备很深，我取不下他的腰牌.。
我说，你功夫不够，明明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又嘻嘻笑说:“道爷是纯阳之体，无漏之身，不近女色的。”
这话我听了，将信不信，如果是龙门派的全真道人，从法门上说纯阳未泻本来是应该的，如果是正一教的火居道士，那就难说的很了——
一.东岳庙
金大定十年（1170年），王重阳病逝。
他死以后，全真教流出几个分支，以丘处机的龙门派最为兴盛，他的几个弟子都非常了不起，到了元宪宗蒙哥的时候，全真风头太盛，和佛教发生冲突，于是在元代统治者的主持下，佛道二教就《老子化胡经》和《老子八十一化图》展开辩论。
当时全真教的掌教李志常（又称真常真人）被少林寺福裕禅师“论破”（击败），他只能在愤懑中焚烧了《老子化胡经》和《老子八十一化图》，之后郁郁而终。
那年是元宪宗五年（1255）年，全真教由此中衰，一撅不起。元宪宗蒙哥去世以后，到了元世祖十八年，薛禅大皇帝（忽必烈）忽然又下“禁道书”，全真教由此彻底颓败不说，天下道众都快要存活不下去了。
这时，有个正一教的道士，姓张，名留孙，向太子真金进言，缓行禁道令。
张留孙是张宗演的弟子，张道陵的三十八代玄孙，是北派正一教主持人。正一教和全真龙门派不同，全真教主张以清虚苦修的法门为本，正一教是以天师道和符箓派的龙虎宗融合而成的道派。据说能以道术和符文捉鬼降魔，消灾去病。
较之全真教，正一教的道士更加接地气，他们不仅在民间以符箓治病驱鬼，还可以喝酒吃肉，娶妻生子。
所以全真的道士，又称云水全真，因为不置家私，云游不定如水，所以谓之“云水”。家宅在道家称呼中被叫做“火宅”，在家的道士自称“居火上”，因此，正一教中的道士，又被称为火居道人。
张留孙70岁时，正一教已经完全压倒了全真教的威风，他来到元大都，发现大都里居然没有东岳泰山神东岳大帝的庙宇。
他意犹不足，决定自筹资金修建东岳大帝庙。
东岳的来历据东方朔撰《神异经》所言：盘古终世之时，其子名赫天氏。时有三皇代出，赫天乃人居一山，于此时代代相传，故其山后即名岱宗泰山。
东岳大帝的人格版本，有好几个说法，最为喜闻乐见的是封神演义中的黄飞虎，传说骑牛的黄飞虎死后被封为泰山神，炳灵公就是黄天化。其实，宋朝时，东岳大帝和炳灵公的神位已经存在，因为封神演义的受众太广，所以后来大家都以封神的说法为准。
元仁宗执政的延祐六年(1319年)，时已71岁的张留孙在齐化门(即今朝阳门)外买好了地，筹建东岳庙，但还没来得及兴建庙宇，他便羽化了。
羽化，是指一个人成仙的过程，传说盘古开天地，劈开混沌，分裂阴阳，阴阳二气由此隔离，可是又没有完全绝缘，阴阳之气混淆而生了各种生命，每种生命因为阴阳二气杂驳程度而不同，人类是半阴半阳的物种。
因此道士相信可以通过练气服丹来提高阳气，从而羽化成仙。
像张留孙这样的“真人”，命终之时都会被谓之羽化，是否成仙，我很怀疑。
而在俗家无非谓之一死。
在张留孙羽化之后。弟子吴全节秉承师志，用6年时间建成了大殿、大门、东西两院，塑了神像。朝廷赐名“东岳仁圣宫”，并在其东配殿供有开山祖师张留孙的塑像。
东岳庙中，主要建筑坐落南北轴线，进门的的琉璃牌坊溢彩流光，瞻岱门楹联辉煌，岱宗宝殿斗兽盘龙，保育殿气度森严——不过意思的地方不在这里，也不是东岳大帝，或炳灵公的塑像，而是门口的回廊。
回廊共七十二间，代表东岳大帝掌管下的地狱七十二司。其实就是治鬼的所在。
东岳泰山被认为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所以东岳大帝有沟通天地鬼神的能力，他也成了主宰人间生死福祸掌管七十六司十八层地狱的冥王的大神。
东岳大帝掌管七十二司，也叫七十六司，是东岳大帝的办事机构，即七十二（五六）个专职衙门其实72司与76司并不矛盾，72司指的是办公衙门有72座。
还有些司名就有大趣，比如掌速报司，掌毒药司，掌生育发送司，掌三月长斋司，还有管卵的司（掌卵生司），管鸟的司（掌飞禽司），管污的司（掌行污司），管胎的司（掌胎生司），管堕胎的司（掌堕胎司），总之种种飞禽走兽，万相森罗皆有其司。
赫然还有， 掌十五种恶死司（作恶事必食恶果，即十五种恶死：饥饿困苦死；枷禁仗楚死；冤家仇对死；军阵相杀死；虎狼恶兽残害死；毒蛇蛇蝎所中死；水火焚漂死；毒药所中死；蛊毒害死；狂乱失念死；山树崖岸坠落死；恶人厌魅死；邪神恶鬼得便死；恶病缠害死；非分自害死）
掌地狱司（地狱有热地狱九层，寒地狱九层，共十八层包括：山间地狱，水间地狱，旷野地狱等人死后根据其在阳世所作罪恶，先在本司立名而后在阎君面前定案，打入有关地狱受百般刑苦）
可谓种种寒冰烈火，拔舌掏肠，油浸刀山皆有其肆。
二.大司马.广成子.赤松仙子
大司马在北京客居，生性嫉恶如仇，不信鬼神，他有一个上海的朋友描述他少年之时，未近女色，精气内敛，开眼看人之时目光飞芒如剑，刺得人不能直视。
现在看来，他的神气涣散了很多，毕竟结婚3个月了，不过刚介的性子还是丝毫未减。
游东岳庙72司时，大司马告诉我，72司不过是把阳间的种种各级机构搬到阴间了而已，阳间有什么，阴间就也有什么，这样阴阳对照，法度俨然，人死去地府之时，好歹有点通用经验。
大司马说，编这段子的人或许有意恶搞，结果把阳间官家的扯淡事也编了进去，比如明明幽冥只有其七十二司，可司官却有七十六名，有些司是合署办公，比如勾生死司，取人司里就挤了两位判官。
他说三国时的管辂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只可泰山治鬼，不能治生人也。
这样刚介不屈的脾气，本就难在人间得意。
泰山可以治鬼，正一教也可以治鬼，治鬼的人都非同小可，比如戴立忍的《双瞳》中提到宋代一位“黄裳”，目有双瞳，可以日观千里，夜观鬼神，他可以将犯下不赦之罪的人傀打入七十二司，从而升华自己的灵魂，最后羽化登仙。
电影中所谓人犯下的不赦之罪，无非是淫邪，忤逆，贪婪，嫉妒等等，其实和Brad Pitt那部《七宗罪》相仿佛。被打下的地狱，都是寒冰狱，烈火狱，拔舌狱等等，其实在七十二司中仿佛可以找到名目。
《双瞳》的七宗罪中还有一项叫不信鬼神。这一条当真起来，我和大司马都要两命飞星入无间，因为从棂星门一直走到后罩楼，我们一路胡说八道，不知好歹，瞅见道士叫胡道人，瞅见和尚叫裴师兄，毁佛谤道无天无地。
其实《双瞳》里才是胡说八道，宋代的黄裳是个读书人，他在元丰五年，也就是宋神宗做皇帝时，殿试得进士第一，累官至端明殿学士。
进士第一，或许就是后世说的进士及第，宋朝时，八股文还没有被发明，做读书人还是挺愉快。宋朝进士考试里除了策论，就是吟诗做赋。
黄裳文章锦绣，犹工诗词，他的词中有两句“画楼睡醒，正眼横秋水。听新腔、一声催起，吟红叫白，报道蜂儿知未。隔东西、余音软美。”真是洒落得倜傥风流。
一个春风得意的文人，怎么会想去成仙？
我到北京来之前总有人朋友叮嘱我北京的雾霾很严重，要仔细保重身体，不过到京前一天夜里，刮了一夜的北风，于是长空澄万里，红日破云涛。
到东岳庙时天蓝如洗，不知这好风景能有几许？
北京还有个朋友叫广成子，生性跳脱，他跟我形容北京雾霾最严重时的光景:“站在长安街上四处眺望，东不见国博，西不见国家大剧院，念灰霾之蔽眼，贫道切身实地地感受到朝廷当局从肉体上牺牲这一代人的决心。”
颓丧心灰之处，无间地狱森罗殿宇不过如此。
再说回风流得意的黄裳，他其实跟全真道，或是正一道都毫无关系，他更不是《双瞳》中说的香港街头供奉的黄大仙。
真正可以治鬼神的黄大仙，是晋代初年的术士的黄初平，又称“赤松仙子”。
传说他十五岁放羊时遇到了神仙，神仙带他入金华山学道，一学四十年，无声无息，他的兄长又找到他时，他放得羊群已经化作了砾石。
黄初平唤石一声，石头千头百头应声而动，又复活为羊。
黄初平炼服松脂成了仙人，出山返乡，他发现族人已经都老死化为尘埃，也无法唤回复活，于是怅怅然离去。
这个故事中的黄大仙居然有金庸笔下“黄裳”的影子，《射雕》中的“黄裳”检修道藏，杀了一些异能之人，哪些人又杀了他的亲人泄愤，他怨恨之极，于是就隐居起来练习武功，功夫大成之后，他想去寻找自己的仇人们雪恨，可是仇人们都已故去，黄裳的怨恨无处化解，于是写就了一本至阴至绝的《九阴真经》。
或许黄初平和金庸笔下的“黄裳”经历相类，所以《双瞳》的编剧刻意把他们混淆起来。
《双瞳》中还有一个说法，人只有在大难或者大劫中才有可能悟道，大难或大劫其实是一种机缘，是成仙的唯一途径。
在大难中成仙的人，想必真的形如朽木，心如砾石，不然怎么能捱过这么漫长的时间？！
尾声
哪位虬髯道爷很实在，反复叮嘱我按纯正的路子，炼己，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再去读读《是因子静坐法》和《大丹直指》这两本书。
那个挑事的朋友问我真去练吗，我说人家说了半天，我好歹得客气一下。
她哈哈一乐，说就知道你不会练，不撞南墙，怎么能得道？！
我原来给今古传奇写稿时，认识一位叫小椴的写手，他有一卷长帏叫《杯雪》里有个人物所用的武功十分偏执，要诀是三句话:
“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到南墙我不走，撞倒南墙逍遥游。”
得道成仙，大约就要这么大决心。
他小说另外一处写用武功，借用黄庭坚的名句“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来形容。
总是难得二字，能来说人世间一切可贵。
全真王重阳诗有句“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知来生前。”他的绰号又叫做“活死人”。
生时念来生之时，活着想脱壳之事，将死不死，是金身不朽的大道。
正一教的道士们酒肉不忌，娶妻生子，庸碌快乐，泯然众人，这才是人世间的活着。
也许全真教比正一教更懂大道，正一教比全真教更懂活着。
话说回来——
真懂大道的人，又岂能不懂活着？
（农历丙申年十二月廿二日子时，于南京孝陵卫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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