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公园里面已经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只流浪狗在四周瞎晃。

几片枯黄的叶子从树枝上飘下来，风轻轻吹，它们在地上低低的打着旋儿。他瞪大眼睛看着干枯的树上已经没了树叶。扒拉下身上薄薄的一层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还记得睡着之前身上是有报纸的。

是被风吹走了吗？

他慢慢站起来，佝偻着腰，站不太稳。目光慢慢移到长椅旁空空的地上，地上还散着三个塑料瓶。

“龟孙……都不晓得尊重一下老人……连几个破塑料瓶都要偷……”他嘴里嘟嘟囔囔，伸出枯木般的手慢慢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三个塑料瓶，放在了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的一个袋子。

公园里很静，除了风和流浪狗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该回家了……”他混浊的眼睛转了一下，白色的雪花一点点飘下来。

下雪了。

他哈出一口气，把塑料瓶夹在腋下，手缩进袖管，低着头，蹒跚着走出公园。

出了公园，就是一条繁华的街。

街上聚集了许多对小情侣，沿街的商铺都在放同一首歌曲，街中心放了一棵闪闪发光的圣诞树，树上挂了很多彩灯，树尖上顶了一颗金色的星星。很是惹眼。

他站在树下面抬头往上看。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突然想起昨日听见两个小姑娘说的话，今天是什么，圣诞节？“哼——”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洋人的节日。

“当年打仗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开心……”他低下头慢慢走着，嘴里忍不住嘟囔。

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曾经还有人在旁边的时候他总是说。一旦说起那些往事，他混浊的眼神就会变得明亮透彻，语气里无不带着骄傲自豪。后来没有人愿意听了，他就时常这样自己说给自己听，再后来他就经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一句话也不说，混浊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遥远的天际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迈着步子缓慢的走着，街上人很多，有些拥挤。但是他的周围却显出空落落的。这些繁华热闹始终与他无关。路过一家店的时候他往里面看了一眼。是一家普通的家庭餐厅，里面坐满了食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他只是看着透明玻璃上贴着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憨态可掬的笑着，脸红橙橙的，上面打了高光，看起来油光满面，很是喜庆。他走了神，看见了倒映在圣诞老人脸上的一张衰老、干瘪的脸。

老了，老了啊……

他心里忍不住感慨，随即又慢慢收回目光，驮着背继续走路。

穿过这条街，往右拐。灯红酒绿的世界逐渐单调，到最后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和不远处破旧的住宅区。眯起眼睛看了看，好像刚刚热闹的街道只是一场梦，热烈而寂寞。

这条巷子的尽头，再往左走，再穿过一条马路往右走，有一家小超市，小超市对面有一条小巷子，走进去。第二个路口左走走到尽头，有一家破旧的废品回收站。那就是他的家了。

推开残破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声音在空气里飘荡又渐渐隐去。他进去轻轻关上门，门上没有锁。一屋子垃圾，有谁愿意来偷呢？他摸黑穿过凹凸不平的泥地，地上没有铺地板或是其他东西，只是走的久了，松软的泥地已经变得坚硬。穿过短短的廊道，拉了一下垂在半空的一根细绳。“啪——”悬在房梁上的裸灯闪烁一下亮了。昏黄的灯光费力的照着这片说不上宽阔的地方。地上是成堆的废弃物，摞在角落像一座座小山。

他把夹在腋下的三个塑料瓶拿在手里。塑料瓶被捂得热热的，比他的手还暖上几分。眼睛扫过这一片的垃圾，最终锁定了堆在角落的几个大麻袋，他轻轻走过去，把热乎乎的塑料瓶装进了麻袋里，塑料瓶放进去的时候发出一声脆响，他笑了笑。搓了搓冰冷的手，慢慢走向连接着这个房间的一个小房间。

木门依旧残破，上面黑黑的，长年累月不知染上了什么东西，扣上了一把普通的锁头。他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摸出一块白白的方巾，方巾很旧了，洗的发白，看不出原本的花纹，只在方巾一角印出模模糊糊的“润”字。一点一点的掀开方巾边角，露出一小叠，叠的整整齐齐零钱。钱很旧了，软软的，但是没有什么皱褶。纸币上安安稳稳的躺着一把脱了漆的钥匙，只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原本的颜色是金色。

他拿出钥匙插进锁头里，顺时针拧了一下，听见清脆的咔嚓声，就取出了钥匙。把钥匙放回方巾里包好，再好好放在怀里。

推开门，木门吱呀吱呀的叫唤，好像在欢迎，又好像是苟延残喘的呼吸。他抓住悬在空中的一根细绳，往下一拉，窄小的房间瞬间亮了起来。

房间里铺上了木板，与泥地隔开了。一脚踩上去会发出咚咚的闷响。屋内是简单的家具，一个木床，一个写字台，再加上角落一个蜂窝煤以及锅碗瓢盆。斑驳的墙面上贴满了不知什么年代的海报，他眯着眼睛翻看墙上的日历，厚厚的日历已经被撕去了很大一半。“快元旦了……”他一面说，一面撕去今天的那一张。转身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

他拉开椅子，坐在了写字台面前。桌面压了一块透明的厚玻璃，在里面压了两张黑白照片。照片很旧了，里面的人都穿着军装，看不太清脸，只有迷蒙的轮廓。桌子很大，上面却不是空荡荡，而是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写字台下面有许许多多小柜子。他熟练的拉开右边第二个柜子取出放在里面的铁盒，铁盒里面整齐的放着几封书信，轻轻拿起来手有些颤抖。

信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堪，他拿起桌面上一架老花镜眯起眼睛看了半晌。

什么也看不出来。

罢了。

心间涌起一阵哀叹。

他轻轻的放下书信，动作轻柔得仿佛手里的是绝世宝物。

放下心中的忧愁，拿起今天捡到的小东西，他就开始修。

这些东西大都没怎么坏，八音盒摔破了一个边角，洋娃娃脏了面相，小皮包蹭坏了层皮……这些都是被丢弃的原因。他经常捡回来，再修修补补，洗洗干净。什么东西坏了都可以补，可是丢了是真没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从修理中抬起头来，抬头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小钟，已经快一点了。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汇款单。填上信息，汇款金额，他又从最里面拿出被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块红布，掀开叠的厚厚的红布，里面包着人民币。下面是五张一百，然后是厚厚的零钱。他认认真真的点了三遍，一千块。随即又从里面拿出一个信纸，他拿着水笔有些局促，想了半晌，在洁白的纸上写上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然后又用黄色的信封包好，写上收件人姓名和邮编，贴上邮票。做完这些事已经半夜了，外面有野猫在叫唤，他轻轻的站起来，关上了灯，再慢慢走到了自己的床边。

木板发出轻微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老旧的床发出吱呀的声音，又随即隐去。

从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总是入睡很快。

外面月亮很亮，也很圆。

好啦——

晚安吧。

明天很快就来了，

就在几个呼吸之间。

生命也会很快到达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