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仍是漆黑一片。恐惧、饥饿再度袭来,腿上传来的痛楚疯狂撕扯我的内脏,这无际的黑色压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不能死,不能倒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干裂的嘴唇早已动弹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这样想的话,恐怕我早崩溃了。
躺在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只有微弱的心跳声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又昏睡过去。
一个星期前,我和几个考古同事来到这座大山。当时阿笠还吓唬我:“风子啊,那座山里埋的可都是惨死之人,阴气重得很,你们女孩子可要小心哟。”
“不牢您费心,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故意把“拖后腿”三个字说得很重,我和你们可不一样。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多神神鬼鬼的,小孩子吗?真幼稚。
然而现实旋即给了我一巴掌。
这座山的确怪得很,夜晚温度能降到零下三十几度。更要命的是,队里接二连三开始有人发高烧。这些人在前几天都主动退出了,并带走了部分食物。
就在我们几乎弹尽粮绝时,我伤到了脚。
于是,他们非常团结地决定把我留在这个山洞,并承诺一定会回来接我。
“该死,为了逃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都是畜牲,但愿你们也出不去,回来陪陪我好了,人渣。
黑暗里,一簇亮光掀开了我紧闭的眼皮。一团火焰、一团跳动着的火焰!这跳动声盖过了我的心跳,在我内心投射出一片希望。
我挣扎着想起身看看这山洞里的伙伴,这才发觉腿上的伤居然都好了,而且还很有精神,哪还是之前的濒死之人?
“你醒了?身体好些了吗?”轻柔的女声打破了我的沉思。猛一抬头,洞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名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正温柔地看着我。
“嗯,请问是你救了我吗?”被一个女的这么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她的眼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犹豫,缓缓开口道:“嗯,我也是遇难者,来山洞时发现了你,恰好又懂些医术。”
“真是太感谢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呜呜呜。”她非常腼腆地接受了我的感谢,又非常坦然地同意了我做个伴儿的提议。我们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
哈,我在心里打了个滚,汐真是个好人。“这群不靠谱的混蛋,还是得靠自己。”又在心里咒骂了几遍后,我沉沉地睡去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站在黑暗中,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不偏不倚地避开了我的全身。街巷里静悄悄的,不远处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打铁铺,腐锈的招牌不时随着雪花抖落下几点碎屑。我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径直走入后院。毫无阻拦,这种熟悉感几乎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我好像来过这儿。和破败的门面不同,后院极有烟火味儿,烧得火红的铁炉不时点燃着这里的温度,“铛——盯”,传来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这幽静的环境中极为刺耳,却也为它添了几份别处难求的生机。透过盘结交错的树枝,我好像看到了一男一女——只有身着古装才配得起这沉寂中的喧嚣。
这是夫妻倆?在打铁?
醒来时刚是“鸡啼破晓见晨光”,浑身清爽。汐昨晚睡得很安静,呼吸声也听不出来,一点也不像那几个女同事,睡个觉都能引来雷神。我和汐简单收拾一下就上路了。这才惊觉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东西的我居然一点都不饿,人在绝境时的爆发的潜能吗?
汐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默默地在前面走着,她似乎很熟悉这儿的地形。“我来过好几次了,所以对这儿很了解。”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问,主动消除了我的不安。
哦,那这次怎么会被困在山里,老马失足?
这么想着时,汐突然挡在了我身前。“当心!”原来我差点一脚陷进沼泽地!我颤颤巍巍往后退了几步,差一点就踏进地狱了!汐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汐一路上都在照看我,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全身都很冷——没有任何温度的那种冷。我这才发觉她的身材及其纤细,不堪一握的腰身像是随时都会被折断一般,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白得有点可怕。
“你跟在我后面,我带你穿过这片沼泽地,小心点。”我想多了吧,人家只是太白了而已。
“将全身贴在地上,增大接触面积,靠双臂的力量向前滑行,像我这样。”她一边做理论指导一边趴下去做了示范,我赶紧照做。
她滑行的幅度很小,双腿也没怎么力气,匍匐着像个幽灵一样穿过去了。瘦真好!我不禁这样感叹道,手脚也没停下,都安全过来了。
我们向前走了不远地,身后的沼泽地突然发出声响。“救命!救命啊!”出事了!这念头一闪而过,我几乎本能地往回跑。
果然,一男一女被困住了,泥水已经没到了胸口。看到我们,他们眼里更是射出两道光,那眼神和我昨晚在山洞看到火堆时的如出一辙。“求求你,帮帮我们。快,救救我们。”求救声被泪水与恐惧包围,我蓦地想起自己被抛弃时也切身体会过这种死亡的压迫。
“别怕,我这就救你们上来。”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树藤,我赶紧丢给他们。男人迅速抓住救命稻草,沿着树藤往前攀爬,侧卧着身子艰难蠕动着,脸涨得通红。我和汐力气都小,只能在前面抓着树藤。男人好不容易爬出来了,胸口以下全是泥水。后面的女人赶紧抓住后半截树藤,学着男人往前蠕动着。眼看女人要出来时,树藤突然“啪”一声从后半截断开了,失去了助力的女人又开始陷下去。她瞪大了深凹下去的双眼,痛苦的吼叫声传来,“救救我,我不想死啊。金先生,救救我,求求你。”她冲着前面这个男人大喊着,可这个金先生就像没听到似的,淡定沉稳地爬完最后一段路。我心一凉:“喂,你回去帮帮她啊。喂,你聋啦?!”他仍是义无反顾地向前爬着。汐突然开口了:“别说了,风子。”我怔怔地看着她垂下去的双眼。
畜生。
幸而这个男人速度够快,他爬上来后我们还有时间把树藤再抛出去。女人总算是平安上来了。“谢谢谢谢,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呐。”姓金的不停对我们道谢,他的同伴在一旁默默擦着泪,我什么也没说。贪生怕死,全都一个德行!
我拒绝了他同走的要求,这种人不知道半路会干出什么。我默默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心里翻了无数的白眼。从刚开始就没说话的汐突然说话了:“是不是觉得那男的很渣?”“嗯,没人性。”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汐又沉默了,我也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不敢多问,也不敢继续往前走。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汐终于又开口道:“如果他回头了,他们两个都会死。”“那他也不能为了自己活下去就抛弃同伴。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这么做。”明明就是他的错,你还非要为他找借口。
“走吧。”我也懒得多问,跟着她继续上路了。
“什么破山,下次再也不来了。”我刚入职不久,第一次外出就碰上这种破事,倒霉透顶。当初选这份职业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还要看那么多所谓前辈的脸色。还有一群女人总是在背后嘀咕我想事情太偏激,死滚开。呵,早就不想干了。这次还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贪生怕死的贱人,回去就辞职。
这大夏天的这破山上怎么啥都没有,除了刚刚那片沼泽地就没看到其他植物,这些光秃秃的石头看着都让人直冒火!到处都是石头疙瘩,别说是野草了,也石缝中长的杂草都数得出来有几根。都什么破事儿!
“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快……”话还没说完,汐突然停住了,望着我的后方,眼神透出一股杀意。“跑!”不等我回头一探究竟,汐突然短促迅疾地大喊一声,猛地开始向前狂奔。我被吓得也不敢问,只好奇身后到底是什么,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头,那绝对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心惊肉跳。
一堆骷髅头涌过来了!
什么玩意儿?大白天见鬼了?我看着透汐的背影,心里直发怵。飞沙走石间,我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失去重心向前倒去,眼看就要压倒汐时——我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就像透明了一般,我只觉得接触到了空气。
这时候如果给我一面镜子,里面的人一定是面如死灰的。整个世界都只听得到我砰砰狂跳的心声,恐惧像子弹一样疯狂袭击着我的大脑,它已经失去了控制我行动的能力,我像个死人一般趴在那里不动,愣着两只眼睛发痴地瞪着已经不真实的地面?她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能穿过她的身体?是人是鬼是仙是妖?
“你到底是谁?”恐惧、不安在我心里波澜起伏,我几乎吼了出来。
然而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呵,逃掉了吗?随便吧,反正又不是没被抛弃过。
都是骗子。去死!整个山谷回荡着我的哭声,这几天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血一般的颜色染红了天空,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了。好累好累啊。
又是那个诡异的梦。打铁的那对男女还在一声不吭地挥、落着,那女子不时掏出洁白的丝帕为男子擦汗。我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娘子,这两把剑铸好后,我们就归隐山林吧。”男子话语里满是温柔,几乎让人忽视了他雄伟的身姿。火光映红了那女子的脸庞,煞是好看。她沉默不语,只有嘴角藏不住的笑意透露了她内心的幸福与满足。男子憨憨笑了两声,又挥起铁锤。
“你还记得吗,那时的我们还是夫妻呢。”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嘴角挂着甜蜜的笑。我这时才发现,她与那名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突然画面一转,富丽堂皇的大殿上,那男子正捧着两把剑拜在天子座前。看得出来他对两把剑很满意,命人好生珍藏起来。
“朕对这两把剑很满意。但是,朕不想看到你们为其他人效力,所以你们,必须死!”大殿内无人敢开口。“饶命啊大王,小人和贱内就快要归隐山林了,不会再为其他人铸剑了,饶了小人吧。”男子声嘶力竭求饶着,叫声回荡在大殿上。他不停磕头,以求得大王的一丝恻隐之心,但都是徒劳的。“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他被生拉硬拽带离了大殿,留下的只有刺耳的哭喊声。我在一边默默看着,明知什么也做不了。
又是这家打铁铺。柔和的阳光散霰在牖前,一尘不染的榻上直挺挺地躺着女子的尸体,男子紧紧抱住她,喃喃道:“是我负了你,是我……”铁炉里的火冒着几缕青烟,也是,这渺小的火焰要如何反抗冰封的季节呢?汐痛苦地闭上了眼,我知道,我杀了她。
“大王后来答应你,我们两人中可以留下一个,或许他觉得这样更残忍。”汐离我很近,这番话几乎直接吐在我耳朵里。“我恨透了你,恨你的薄情寡义。我心有不甘,无法飞升,厉鬼之身又没法接近你,我发誓要在你将死之时将你推入地狱。”汐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可后来,在人间游荡时,我想起了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插在我鬓间的桃花;成亲时,你说要护我一生一世;铸剑时,你说要带我归隐山林……太多太多事,让我下不去手。我一生都在跟着你,看着你月下独饮,看着你终身未续弦,看着你孤独地撒手人寰。我突然明白,你一个人活下来,一直都活在愧疚中,你才是最痛苦的。”汐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像墙角放着的铁炉,青烟也渐渐不再。“我终于放过了你,也放过了自己。”
痛苦的画面,在瞬间化为虚无。一片迷离之后,心中的负罪感强迫着我睁开眼。迷离的眼神,离开了黑暗的怀抱,缓缓地张开,视线回落到现实。那些景象,一下子飞散开去,随着梦境一起消失了。
金銮殿消失了,打铁铺消失了,眼前只有浑身是血的汐。凝视着我的双眸中透着温柔,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我却是不忍再多看一眼。她,何时受的伤?我想扶住她的身体,却只能无助地穿过她的手掌。像穿过一层薄膜,抓不住又不想收回手。会死吗?不是啊,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吗?那会灰飞烟灭的吧?
“对不起。”对不起,你能不能不要死?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咳咳……”她的伤口处不断有血喷出,那妖异的颜色一如当年她嘴角滴下的毒血。我静静地看着她随时都可能消失的身体,什么也说不出。“我后来想通了,人为了活下去,做什么事都是可以被原谅的。那个男人也是一样,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想死罢了。”
“咳……咳咳,风子,我本不愿让你想起这些伤心事,谁知这群老妖又出来作乱。咳……”汐又开始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染红了天空。“不要恨你的同伴,他们只是不想死罢了,不要活在痛苦中,我不想……”汐的手慢慢垂下去了,永远地垂下去了。我紧紧抱住她渐渐透明的身体,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这朵花真好看,你也很好看。”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娘子了,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娘子,等我们归隐山林了,我要你为我生好多好多大胖小子。”
“娘子,别怪夫君心狠,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
这些记忆在我脑中不停翻滚,一次又一次地鞭打着我的灵魂。
“夫君,安息吧。”最后一幅画面,女子笑靥如花,怀中是安静沉睡过去的老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四周光秃秃的石头也蒙上了一层阴影,汐的身体融入席卷的泥沙飞向远方,直至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天边消失的最后一簇光里一定有汐温暖的笑容吧。
呼,解脱了吗?我也是吗?
第二日,我碰上了阿笠和他带来的搜救队。
“哇,你们果然回来救我了,万岁!”我冲上前迎接他们,还有——一个崭新的我。
四周不知何时长满了风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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