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还好吗
(一)
清明将至,我对妈妈的思念越来越浓稠。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妈妈的文章,思忖再三,却难以下笔,我只要一触碰到妈妈这个字眼, 悲伤的情绪就会无法平复,如哽在喉,泪水总是打湿纸墨,无法写下去。
妈妈六十三岁离开我,至今整整二十年。可我一想起来,那清晰的镜头,一幕幕在我的脑海中开始上演。
我的妈妈非常的与众不同。她并不是许多人笔下可以去歌功诵德的母亲,而是一个让我觉得挺厚重,又尴尬,无奈的话题。
(二)
这到底是为什么?还得从妈妈的身世说起。
我听家里的长辈说,在农村人收割麦子的季节,我妈妈正在家里一个人玩耍,她裹着小脚的妈妈用架子车,拉着满满一车扎成捆的麦捆从土崖上路过,她为了能看上一眼在院中玩耍的女儿,失足从崖上掉进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当时没有人发现,我的妈妈一边爬在她奶头上吃奶,一边摇晃着她妈的胳膊,让她:“起来,起来……”那时可怜的妈妈两岁多,任凭她千呼万唤,她的妈妈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而是一股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口,鼻流了出来,她用小手去给她妈使劲的擦呀擦,最后竟把自己染成了一个小血人,当大家发现这对母子时,一片哭声震动了整个村子。
妈妈的父亲,在她还呆在娘胎里时候就不在了,妈妈从此成了孤儿。
妈妈的大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收养了我的妈妈。大妈也已不在人世。他一个单身汉,贫困潦倒,整天连自己也喂不饱,与其说她养妈妈,实则不饿死她,就一定是妈妈的造化了。
妈妈和她大伯住在一个破窑洞里,艰难的度日。白天她大伯出外劳作,一去就是一整天,妈妈饿的实在没有办法,就自己出门去找吃的,村里的人看她实在可怜,就你给她半块馒头,她给她一件旧衣服,因为那年月,大家都很穷……
妈妈经常破衣烂衫,饥寒交迫,在整个村子里头到处转悠,她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一口吃食,或想在人间找到一丁点温暖……
可有些讨厌的孩子们,他们会追着妈妈去打。还叫道:“小叫花子,小叫花子,不要再来我家要吃的了,我肚子都吃不饱了……妈妈边哭边跑,后来连那双露脚指的烂鞋也跑丢了。她坐在没人的地方,身体直发抖,最后闭着眼睛做起梦来,她梦见她妈飞回来了,手里拿着雪白的馒头,温暖的棉袄,新做的鞋子……
后来,有位好心的老人家发现了她,把她送回了大伯家。可大伯并不在家,她又依然一个人,听着呼呼的风声,吹着破门板,在寂静漆黑的夜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年幼无知的妈妈老以为鬼来了,常常吓的哭哑了嗓子。可她经历过的这些让人心碎的苦痛, 只有寒风知道。
她的体质越来越弱,情绪也被无情的岁月,折磨的越来越低。两岁多的孩子本该在母亲怀抱中吃奶,撒娇,可她却像被雪霜打压过的,一朵极小的花苞,似乎就没有开放与灿烂的日子了,她绝望了。
(三)
妈妈在苦难与泪水中浸泡了十五年,她尝遍了人间种种辛酸,十八岁时嫁给了父亲。
象妈妈这样苦命的人,也只能嫁给贫穷的父亲。但好一点的是,父亲是个勤劳善良的人,还读过书。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可能的让妈妈少遭罪了。
但随着我们姊妹们的出生,贫穷如影相随的紧跟着妈妈。我仅有的一个哥哥为老二,可封建的奶奶为了让妈妈再生个男孩,就一直劝父母再生,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了。妈妈共生了一儿五女,还把我的一个姐姐送人了,后来妈妈年龄渐渐大了,她也不能再生了。
为了养活孩子们,病怏怏的妈妈,她也坚持下地劳动,帮我们洗衣做饭。可由于她的体质太弱,经常累的一躺下去就起不了身。
在一次做饭的时候,妈妈在烧火,婶子在一边劈柴火,忽然一根小木楔飞了出来,它不偏不正,扎进了妈妈的右眼睛,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妈妈撕心裂肺的叫起来,之后右眼完全失明了。
在右眼的影响下,在从小哭到大的岁月煎熬中,妈妈的左眼开始出现了时隐时现的白内障(眼仁上出现一层白膜),她已经不能自由的一个人外出行走了。
妈妈的世界,随着眼疾的到来,而变得一片漆黑。她的身心不断受到创伤后,竟然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那时候我八九岁的样子,我总是心疼的观察妈妈,仔细聆听妈妈在骂谁,我好去替她报仇。当我问她你骂谁时,妈妈竟然冷笑一声:“我骂那些高级人……我又问:“妈,谁是高级人?”妈又无奈的说:“就是那些到处能去闲逛的,会说奸话的,会欺负人的人……可妈就是不说出名字,她把老天对她的不公深深的埋在心底,只是嘴上骂骂而已,她并不想让她的这些还不隌世事的孩子们,去给自己报仇,怕我们受伤害。
哥哥给妈妈买了一根拐杖,让她拄着在家里摸索着走路。妈妈能看见世界的日子特别的有限,就是左眼的白内障,没有出现的那几天。我们姊妹们总是在她左眼能看见的那几天,轮换着陪着妈妈出去逛庙会,烧香拜佛,妈妈和我们一起乞求神灵保佑,让她的左眼不要再出现白内障……可神佛似乎顾不过来,去拯救世人那么多的苦难,妈妈的眼疾越来越严重,左眼能看见的日子更少了。
哥哥姐姐带妈妈去大医院找权威的大夫看眼睛,可大夫说:“她的眼睛由于长期哭已作践坏了,不能手术了,只能吃消炎药控制左眼的白内障,可长期吃消炎药对身体有很大的副作用,你们自己权衡利弊,合理用药吧……
妈妈为了看得见世界,每天都吃消炎药。在大量消炎药的副作用下,妈妈的两只耳朵越来越听不见了。她变得又聋又瞎,性情也变得更加的暴躁。
她骂人的频率越来越多,也不分白天和晚上。因为她已经被黑暗和无声的世界吞噬了,她分不出白天和晚上区别在哪里!
我们姊妹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把妈妈带到各个医院去看,医生都摇摇头,心绪不稳,体质太差,身体多个器官都已衰竭,实在不知从那里医治!我们难过的把妈妈带回家。
在妈妈左眼白内障没出现的日子里,就是她的春天,同时也是我们姊妹仅有的幸福时光。她拄着拐杖,不用人牵手,能够自己缓缓的行走。她总是乐的不愿意吃饭睡觉,一直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高兴地看着我们姊妹们打打闹闹,还摸索着一个人去村里的庙里念佛。
有一次,她找出一根针,竟然坐在家门口给我缝起了棉筒袖(冬天套在手上取暖的),当时由于家中没人,她总是大声喊叫,让过路的村里人给她一次穿好多根针备着,我那亲爱的妈妈,用她那眼晴里仅存的一点点微光,给我缝好了棉筒袖。虽然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根本不能成行,但它给我的温暖却是一生一世。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后来妈妈左眼的白内障再也不下去了,妈妈眼睛里仅有的一丝余光完全没有了。
(四)
我又一次看到了妈妈绝望的表情,更加心疼。于是,我利用周末,节假日常常牵着妈妈的手,带她一起去赶集,看戏,走亲戚,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能去的地方,都带妈妈去。有些小孩子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的说:“又聋又哑,还出来看戏,她知道戏台在哪边呀!我大声回复他们:“我愿意陪我妈一起逛热闹,你们管得着吗,说着随手捡起了一块板砖,狠狠的砸向了没人的地方,那些人一哄而散。
我牵着妈妈的手,走进庙里,又把妈妈带到了药师佛面前,妈妈用粗糙的双手,在药师佛的身上虔诚的抚摸,听说这样可以消灾除病。
后来妈妈连回娘家的能力也没有了。但那个曾经让她最心痛的地方,思念之情却牢牢的牵连着她的心房。她拄着拐杖,我牵着她,绊绊磕磕的去看他的大伯。可走到村口,却找不到家门了,她看不见,我不记得,在那儿转转悠悠好半天,后来碰到了表哥,终于才来到她大伯家。妈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她的思念,把她的祝福,把她的孝心,全给了她大伯。
后来,妈妈的心绪时好时坏,她也时不时的会骂人,智商似乎又回到了她两岁多的时候。
我们姊妹渐渐的长大了。哥哥娶了媳妇,姐姐们都已嫁出去。家里人少了,妈妈总是整日整日的躺着,她分不出白天和夜晚,就是重复着三件事,吃饭、睡觉、念佛……
妈妈总是埋怨,嫂子做的饭咸了,淡了;哥哥又给她买了不治病的假药…;二姐又好久没来看她了;三姐给她买的羊肉泡,只把汤端给她喝,而自己已把碗里的肉吃光了;我就更不用说,整天陪着她,就是挨骂的最好对象。
妈妈唯一不骂的人,是大姐。她总是说大姐家境不好,她为了我们这个家吃的苦最多,让我们多多接济大姐。妈说的是实话,大姐是第一个孩子,那时妈妈头脑还算清醒,大姐的所为,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妈记得大姐的好,我们也象妈妈一样,个个都深爱着大姐。
有一次,妈妈把我和哥哥骂得实在没有办法,哥哥出门蹲在了土堆上生闷气。我也很恼火,但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象着妈妈整天活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无声世界里,她心里能不难受吗?她骂我们,不是成心的,她是在宣泄心中的不满,她不骂我们出出气,她又敢去骂谁呢!
于是,我把我辛辛苦苦积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五毛钱,用手一张一张的捋平整,又一分一分的数了一遍,很不舍的双手递给了妈妈,希望她不要再骂人。
妈妈拿到了钱,住了口,终于不骂了,我心中窃喜,准备去把哥哥叫回家。可谁知,妈妈用手把钱摸了好几遍后,说:“五毛钱,太少了……你什么时候能给妈妈挣回来一百元钱?我愕然的低下了头,妈妈又继续骂起来。
(五)
后来,勤劳的哥哥嫂子把家境改变了,每个人都不再缺衣少穿,但妈妈依然把自己封闭起来,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哥,嫂和姐姐们总是给妈妈添置新衣,让她每天都穿得整洁体面,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饭食给她吃,可妈妈似乎不领情,还一味的怪我们姊妹这个不好,那个不行。
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给妈妈挣一百元钱回来,我远走他乡开始求学,工作。
离开妈妈的日子,我总是牵肠挂肚,晚上从梦里哭醒,不知道此时是谁牵着妈妈的手,又在干些什么?妈妈是不是又骂人了?她的身体到底咋样了?
日子在煎熬中慢慢的度过,后来在哥姐的来信中,知道妈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的思念之情更加迫切。
可由于种种原因,我中途只回过一次家,看望妈妈。我们姊妹全体出动,用车把妈妈拉到医院,给她做了一个全身体检,医生摇摇头,回家好好养着吧!我给妈妈买了许多营养品及补充的营养液。晚上,我和她躺在炕的一头,她异常的平静。只是用两只手,紧紧得抓住我的双脚。我知道,妈妈是不想让我再离开她。可没有办法,在十分的不忍心中,我再次含泪离开了妈妈。
当我再一次得到关于妈妈的消息时,竟是“妈病危,速回”。我像个疯子似的,横冲直撞的去了火车站,可我连个座位也没买到,就一直站了十多个小时,泪水涟涟的回了家。
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从我家里出来的人,一个个一身白衣,都已披麻戴孝。我的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村里人把我搀回了家。我跪倒在妈妈的面前,想让她再骂骂我,可那也只是一种奢望了,妈妈永远开不了口了。
她安详的躺着,一脸的平静。头下枕着绣花无忧枕,身上穿的是整整齐齐的七件套,脚上是绣有莲花的新鞋子。姐姐们和许多老人都在一旁念佛,哥哥嫂嫂在家里来回的张罗着丧葬事宜。
大姐不让我哭,她说:“咱妈一辈子信佛,佛一定会超度她去好地方,让她来生不再受苦难……妈妈在祥和的佛声中,静静的躺着。
我掏出了一百元钱,哽咽着对妈妈说:“妈,女儿已经给你挣回了一百元,你起来花呀……”我又把早已给妈妈买好的,听说能治病的磁疗项链轻轻的给她戴在了脖子上。跪在地上不断的给妈磕头,我不能原谅自己,始终不肯站起来。妈妈,你是否能原谅不孝的女儿,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陪在你的身边,让我遗憾终生。
妈妈的葬礼仪式隆重,我们姊妹们哭得昏天黑地。在安葬了妈妈后,过了头期,我又一次的离开了家。
(六)
妈妈离开我们,已过去二十个春秋。在这二十年里,家中的哥哥、姐姐们,每年的清明节,农历十月初一,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添寒衣……唯有我,问心有愧,不曾给妈妈上过几次坟。
每次在上坟的日子里,我都会打电话托付哥哥、姐姐们,帮我给妈妈烧纸钱,交代我现在的生活情况……我也会向着家的方向,作揖磕头,深深奠念妈妈。有时也会让老公开着车,去很远的山脚下,在地上画一个圈,留一个出入口,并在圈内写上妈妈的名字,放上纸钱,铺上寒衣,点燃后,朝家的方向,一直叫着妈妈的名字,请她来拿钱取衣。我想妈妈现在一直有我们姊妹们,如此的百般呵护,一定会过的挺好的。
马上又到清明节,我会把自己的这份问候,连同纸钱一起烧给妈妈,让她感知我对她这份发自肺腑的深切思念。
清明时节雨纷纷,
各方儿女泪沾襟。
你若英灵在天堂,
请你托梦来儿旁。
让儿仔细来端详,
妈妈此时何模样?
互诉离别二十载,
思念之情天地长。
妈妈,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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