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十八
“噢,惠兰啊,你看我真是烧糊涂了,连你都没认出来,你不是在西安大华纱厂呢嘛咋也到了延安?”
“三哥,说来话长,还是先把针打了再说吧!”
“好好好!”
在一旁看稀罕的弟兄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庆幸在这儿还能碰到西安的乡党,顿感亲切。
惠兰俯下身,先用褐色药液的棉签在黑老三臀部的外上方由内向外旋擦成鸡蛋大小的一个圆圈,再用无色药液的棉签在同一部位做了同样的动作拭去褐色,右手手腕迅速下沉,刺入消过毒的部位,推芯轻轻外抽后,徐徐将针管中两毫升的药液注入体内,快速拔针,最后用一个新棉签压住针眼,以防出血。
打完针,收拾了针管棉签摘下口罩,惠兰就在床头的边上侧着坐下。没等黑老三发话,宝利已经倒来一杯开水递上,惠兰赶紧表示感谢,接过水杯轻轻地放到桌子边上。宝军保利也在床尾的两个椅子上坐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地面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老蒋刚一放走,黑狗子就在全城秘密抓捕共产党员,一份单线联络名单的暴露,我也成了重点抓捕对象;组织上出于安全考虑和战区后勤人员配备的需要,安排我和北门医院以及电厂的几名同志连夜出城,北上延安,到了延安后,卫生室正好缺一名护士,组织上就安排我边学习边实习,现在一些简单的操作都学会了……前一段,西安过来了一位大学教师带来一张三秦报,上面报道了镇守中条山的十七师全部壮烈殉国,其中也提到了你的三团,我才知道你去了中条山,还当上了团长;我心里非常难过,想着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看,这张报纸我还在身上装着呢!”童惠兰说着站起身撩起白大褂,从裤兜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打开拿给现在已经好一点的黑老三看。三秦报的头版头条用醒目的粗黑大字做标题:血战中条 浩气长存。副标题是:记整编十七师中条山之战。黑老三不像童惠兰还上过几年学认识好多字,他睁着大眼一个字不识,简直是狗看星星一片明,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知道都说的什么,弄得他一头的雾水。围过来的王宝军王宝利虽然认识些字,可拦路虎到处都是,也看不明白上面的内容。
“哎呀惠兰!”背靠床头坐起的黑老三看了一会儿,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嗨嗨自嘲,“俺是个粗人,没进过学堂,不认识字呐,你有文化,还是你给大家念念吧!”
“遵命!团长!”童惠兰微笑着站起,双脚并拢,一个左转,抬手啪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道。
“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
“呵呵呵!”
三个人都被她突然正经搞怪的动作逗得前仰后合地笑。
“动作还标准吧,呵呵呵呵!”结果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得满脸霞光。
随后她重新拿起报纸,饱含激情的朗诵起来。三个人都静下来洗耳恭听。
“豺狼犯境,侵我中华;泱泱大国,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华儿女奋起抵抗,冒枪林,浴弹雨,前赴后继,舍身忘死,以血肉之躯筑起救亡图存的不倒长城,以血与火的悲壮豪情奏响中华民族抵御外敌的英雄凯歌,我整编十七师临危受命,开赴中条。……时至黄昏,十七师将士无一幸存,全部阵亡,壮烈殉国!……”
读完报道,童惠兰的眼圈已经湿润,久久无语,似乎还沉浸在文中所描述的残酷悲壮的战斗画面之中。他们三个人更是感同身受,心中都有一种难以述说的纠结滋味;一场战斗,多少个鲜活的生命没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黑叔啊,文人的笔还是厉害呀,那么大那么长那么复杂的一场战斗,一张纸竟能写得豇豆一行茄子一行,我真有点后悔小时候不听先生的话,把时光都白白地浪费掉了。”宝军不无感慨地对他的生死战友说。
“贤侄啊,甭后悔,世上没有后悔药。文章是写得很好,可写文章的人到现在仍不知道十七师还有咱们三个没有死,还活着。”
“就是的,”宝利附和着说,“写文章的人又不是神仙!”
惠兰按着原来的折痕将报纸折好装进裤兜,重新坐到床边侧过脸迫不及待地说:“三哥,快说说,你们跳崖后是怎样死里逃生的?”黑老三刚准备回答,外边传来一个女战士的声音,“请问童惠兰护士在这儿吗?有两个生病的战士等着你打针。”
“哎,来了!”童惠兰站起向窗外应了一声,端起打针的盘子,对三人说有时间了再慢慢听你们说,我先去忙了,再见!说完,轻盈地离开了。
“黑叔,打了针,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哎,好多了,好像烧也退了些,你摸摸额髅都不烫了。”
宝军坐到床边用手摸了摸,果然不是很烫了,“晚饭还是让宝利给你送过来,你就好好休息养病,下午我们俩还得去做一场报告,还是讲咱们中条山战斗的那些事,好,我们走了,告辞!”
黑老山在王宝军两兄弟走后,盖着被子斜靠在床头上点上了一支烟试着抽了一口,好香!看来打针还真的管用啊。
窗外塄坎上的山丹丹花在灿烂的阳光下开得正艳,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几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欢庆的唢呐锣鼓和胜利的歌声,随着微风传来,此刻听来更加让人舒心愉悦,心潮澎湃。
傍晚,童惠兰还是端着盘子进来打针,黑老三唬地坐起,不好意思地说,惠兰啊,让你这么伺候,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明天我自己去卫生室打针,免得你跑来跑去的。惠兰抿嘴一笑,三哥啊,再甭说那样的话了,你是保家卫国血战中条的英雄,又是炸毁敌人军火库的英雄,更是我童惠兰心中的大英雄!我们是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嘛,你还是好好给我在这儿修养,不但现在伺候你,我还将一辈子都伺候你!你这个十七师的三团团长不会有啥意见吧。来,衣服扣子解开,先测一下体温。说着将体温计塞进衣领给他夹在腋下。
童惠兰的这一番话突如其来,让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黑老三措手不及,嗫喏了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童惠兰羞涩地侧身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温情默默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其实,在她的心里他早已成为她的意中人,在她父亲店里干活的他,比起其他伙计更有眼色也更能吃苦,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从不偷懒,更不多说一句废话,无论啥活儿都能干得磨楞搁缝儿恰到好处,经常得到父亲的极力称赞,非知恩图报的有心人所不能;他当土匪时,抢掠遍及整个樊川,可她所在的村子从来没被惊扰过,她不敢相信一个为非作歹的人竟能如此的重情重义;国难当头,他能浪子回头弃恶从善,接受整编,为国效力,非大丈夫不能为;临危受命,血战中条,置生死于度外,大义凛然,非真正的血性男儿所不能。这样的大男人足以托付平生……所有这些评价就像一团和好的麦面在她的心里反复翻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当她端起托盘走出卫生室时,一个大胆的决定如发酵好的面团一样变得时不可待,她一定要向他表露心声。
刚才心上人那么一说,她正好抓住机会借题发挥。谁知讲出来后,一颗期待的芳心却突然忐忑起来,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羞涩的红晕泛上脸颊,犹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在他的心里,她聪慧、漂亮、富有主见,而且是自己恩人童掌柜的心肝宝贝,他一直都把活泼可爱的她当妹妹看待,从没有过其它想法;平心而论,自己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龄,然而七事八事,一件挨着一件,哪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就这样一晃已过而立之年,现在好事主动找上门来,到底该怎么回答她呢?他清楚自己最纠结的就是有当过土匪的不光彩经历,怎么好意思牵连纯洁无瑕的她呢!想到这儿,他没有正面回答,提醒她说 ,好妹子呢,我以前可是当过土匪的呀!童惠兰说,土匪也不全是坏人,况且你也是被逼无奈才走上那条道的,这个我能理解,你不要有这个顾虑,要说的话,你还当过国民党的军官,可现在不是又成了咱们的八路军了嘛,呵呵呵。
“哈哈哈哈,也是的,妹子既然能这么开明,那我还有什么说的呢,我没一点儿意见……”
清爽的山风带着花香飘进屋来,有一种让人陶醉的感觉。
两人热烈地相拥着,久久没有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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