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三
当第一缕晨曦给大地涂上一层金色的时候，"咣咣，咣咣……”的上工铃响了。打麦场上聚集着等待队长分派活路的社员群众。"哎！大家静一静！”队长智茂那双严厉的眼睛扫过面前所有社员，操着浑厚的声腔开始了每天早上干活前的简短总结讲话。
杏花站在比自己矮将近一头的五姐六姐背后，转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稠密的人群里迫不及待地搜寻自己的梦中人。
"昨天下午的突击拉运，总体来说都很好，在这儿我要特别提出表扬的是李强同志，虽然以前没做过农活，可是大家也都看到了，他的车子装得不比我们少，甚至比我们还多，干活非常迈力，这种为集体事业吃苦耐劳，不怕流血流汗的精神难能可贵，值得表扬！大家掌声鼓励！”雷鸣般的掌声在场院响起。李强站在鼓掌的人群中脸烧燥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整整一个下午，自己拼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拉回了三车，而人家社员中拉过七八车的大有人在，自己应当受到批评才是。可他也清楚，自己用雨点般落下的汗水和手心脚心打起的烧辣辣跳着疼的水泡，以及杏花帮着掀上场的三车包谷，终于赢得了队长的好评，这件事很快会上传到大队长兼贫协组长王生荣那里，作为他以后离村时的农业实践操行评语。智茂队长清了清嗓子话题一转，"而我们有的个别人流里流气，偷奸耍滑，我在是一个样，我不在又是另一个样，今儿个我先给你留点面子，不点你娃的名了，希望你端正思想，引以为戒，若果以后再有社员反映或者被我发现，绝不轻饶，到时间你可别怪我睁眼不认人！建新、建锋、虎娃三个人留下，我有另外的活路安排，其他人按昨晚分派好的活儿分头行动！”人们纷纷离场干自己该干的事情去了。
李强掮着葛条磨耙牵着牛，跟着肩扛犁铧臂挎麦种竹笼的宝群大叔，从饲养室院子出来，前往村北大坎上学习农业耕种。杏花背着那个大担笼提着镰刀远远地跟着，饶有兴趣地去看他怎样耕田种地。
"你三个跟我过来，我有话给你仨说！”智茂队长将三个人带到场院南边仓库跟前的一个癖路儿处 ，进行严厉斥责，"建新、建锋不是伯说你俩呢，昨天一天别的人都抢抓时间在忙着大干，你俩一会坐下了一会卧下咧是啥毛病！我看就是懒毛病！两个大男人家一年的工分加起来还比不上人家杏花一个女娃，不知道你俩心里惭愧不惭愧，到分粮的时候眼窝瞪得鸡蛋大，莫挣下那么多 ，就说我拿啥给你分嘛！一点不像我跟你爸！就因为你俩是我的亲侄子，队上的农活任你俩挑，你俩眼红人家女娃割草挣的工分多，我让你俩割草嘛，俩人两天割了不到二百斤草，咋咧？树底下凉快嘛！就这样下去生产队的牲口都得饿死了。年轻轻儿地一天不学好，懒懒散散像个啥样子嘛！你把人家栓和家的三个女子看看，亏了你俩还是男人！……男人就要像个男人，要有血性，要有豪恨，要有男人的样子，能扛重，能吃苦，能流血，能流汗，能顾脸，能顶门，能立户，否则就不叫男人，你俩听下咧么？记住咧么？”俩人从没见过亲亲儿的大伯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跟龟孙子似的，胆怯地连连点头，表示诚恳接受教育，并承诺马上改正一定学好！
队长的两个侄子才转身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啪、啪两声响亮的耳光，俩人一转身，虎娃的两边脸上肿起了几道手指印，两桶鼻血喷涌而下。"反了，你个哈怂！这几天我警告过你几回咧，你听了没有？改了没有？墙高的小伙子咧，不知道好好上工多挣工分，帮着父母把日子朝好哩过，吊儿浪荡地整天往人家俩上海女娃跟前骚情啥呢？说话口无遮掩流哩流气，人家奶大奶小碍你啥事咧！听说你还打沙袋呢，别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几天个毛猴猴子娃还给我龇牙呢！当年我在中印战场上血战的时候你还在你爸的腿肚子上正转筋呢！你试我的水呢，瞎咧你娃的狗眼，去好好打听一下，王家村一千二百多人，那一个叫过我的板？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说你打你对不对！只要你知错能改，我可是个借鞋连袜子都给的人！希望你能变好！”
这个好像谁都不服谁都不怯火，满嘴杂话儿怪话儿，得空儿就往淑萍和玉花两个无亲无靠的女娃跟前凑合，在广庭大众下，公然骚扰俩个既不敢骂他又不敢得罪他更没法逃避他的女青年，如此恶行立刻引起民愤，社员群众纷纷向队长智茂反映，智茂也多次对其批评警告，仍然肆无忌惮我行我素。根本没把队长当干部的毛头小伙子，去年就在刚回村参加劳动的杏花和红玲跟前耍骚时，被正好路过的杏花她二爸——王栓柱一阵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哭爹喊娘，差点见了阎王，整整儿在炕上躺了几天才缓过神来，从此后看见杏花就腿打哆嗦远远地躲开。没想到被大个子栓住一回把病给治了的虎娃，从俩懦弱的女知青上场劳动的那天起，突然旧病复发，而且还在他家门前的槐树上吊起了沙袋，每天晚上打得嗵嗵嗵的响。可没等他邪恶的铁拳练成，今儿又被忍无可忍的队长智茂两记重重的耳光打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瞎瞎毛病倾刻间彻底痊愈，捏着淌血的鼻子灰溜溜地离开了。
"大叔，您歇会儿，我来试试！”
"哦！”
李强从吆喝着牛，犁过一个来回的宝群大叔手中接过犁把儿，一扬鞭子，黄牛奋力向前，褐色的新鲜土壤被犁铧翻耕而起倒向一边，随着迎面吹来的微风，飘过阵阵泥土的清香。
宝群大叔在地头的磨耙上坐下来，摸出烟袋装上一锅子旱烟抽起来，眯缝着眼，看着朝地顶头翻耕过去的李强，满意地点点头，心里说，"行，不错！”
杏花提着半笼子青草从大坎半坡上来和宝群大叔打过招呼后，亲切地问："叔也！你莫看这个李强犁地咋个相？”宝群大叔从嘴里拔出烟嘴儿，用烟锅子指着已经快到地头的李强得意地说"你看！叔这把式教出的徒弟莫一点儿麻嗒！”
话音刚落，麻嗒来了。
耕到这片地顶头的李强一下子傻了眼，刚才光专注宝群大叔如何扶犁吆牛了，却忽视了怎样驱使黄牛掉头行驶这个重要环节。黄牛静静地停在地头边的生产路上，任他再三再四地吼喊"掉头行驶！，掉头行驶！”可黄牛就是纹丝不动，他一扬鞭子，牛哞地叫了一声，只原地抬了下蹄子却依然如故。
发现问题的杏花撂下草笼、镰刀，一伸手拉起和父亲亲如兄弟的宝群大叔，"叔也，你徒弟遇到难题了，走，看看去！”"噢，好好好！”
急得满脸虚汗的李强，看到从远处走到跟前的杏花和宝群大叔，终于松了口气，呵呵笑着无奈地说："这牛好像和我不熟，它不听我的话呀！”"屁话！你是怎样教它听你话的，你给我学学。”宝群大叔一口否定了他十分幼稚的谬论。"我就让它掉头行驶，可是它就是不听嘛！”李强一本正经的这一句话，逗得一老一少哈哈大笑。"啊呀！大学生哥哥，这是农村，你以为是在你上海的城市里指挥交通呢！”"你注意看着，看我咋弄！”宝群大叔接犁在手，另一只手熟练地一拉套在犁把上左边的扯绳，一声吆喝"犁——沟！”，黄牛立马掉过头来踏着犁沟畔往前迈进！杏花从裤兜淘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花手帕递过去，"来，大学生哥哥，快擦擦脸上的汗，看把你热成啥咧！”李强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手来 ，擦拭额头脸颊的汗水，一缕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淡淡的气息扑面而来，迅速搅动火热胸膛中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这块手帕送给你，热了擦汗用，你可别嫌弃噢！”李强刚准备对眼前这个令他多次感动的漂亮女孩说声谢谢，可还没等他开口，杏花一拉他的肩头，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示意他，赶紧去追已经走出好远的宝群大叔。李强会意地点了下头，向前跑去，撵上后换过手 ，让宝群大叔去地边歇息。
得到指点的李强现在才真正掌握了犁地的各项基本要领，到了地头再也不用他的标准普通话喊什么"掉头行驶”，而是入乡随俗的学着宝群大叔的关中口语"犁——沟！”驱使黄牛顺利掉头。踏着小碎步磨磨蹭蹭的杏花在和迎面扶犁过来的李强诡谜地说了句什么，就迈开步子来到地边 ，对宝群大叔招呼了一声，挎起草笼提着镰刀下了大坎，去寻草密草厚的地方去了。
李强一口气耕完了这一大片土地，在宝群大叔的指导下卸掉犁杖，挂好磨耙，待种子撒过就得磨地了。李强跟在宝群大叔旁边，仔细观察、学习他挎着笼子抛撒种子的技术。宝群大叔边抛撒种子边向他讲解，手脚配合要得当，步子的大小快慢和每次的抓捏的量一定要匀，一把种子出笼外抛与回手内撒的前后牙儿要正好相接，样子成扇带形，这样撒下的种子才会稀稠均匀，有利庄稼生长，有助粮食产量。李强熟悉了要领后就接过小麦种笼，天女散花般撒起种来。宝群大叔拽着扯绳，双腿叉开踩在磨耙上，一扬鞭子，黄牛拉着磨耙进了地。李强几个来回下来，种子正好撒完，又学着磨起地来，每样活儿都干得有模有样。
下午对另一片田地耕种时，李强已经能够独立操作而且得心应手，只是手掌脚心拉运时磨出的水泡还没等到缓解现在又被磨破，不时产生钻心地疼痛。中途坐下歇火的间隙，宝群大叔发现后，说这个好办，顺手从脚边的生产路上抓起半把细面面土，给李强撒在手掌上，说这种热土专治磨破皮的外伤；李强半信半疑，头一次听说土还能治疗创伤，好奇地问其缘由。
宝群大叔拍了拍手上的土，掏出烟袋装上一锅子旱烟点着，嘬起嘴巴长长地抽了一口，拉开了话匣子："我像你这大的时候，和我的哥们儿王栓和，也就是杏花他爸，给俺村财东司延华家跑马车生意，走遍了陕西各地。记得那年也就是这个季节，车走商州的时候，发生的一连串蹊跷事情，让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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