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天就暗了,六点不到,除了天边金色的余光,天已经黑了下来。
老布雷顿晚种的玉米枯黄干透了,在暮色里,干瘪着簇拥在一起,像发抖的人群。我带着哈克散步,经过玉米地的时候想,布雷顿家忘记收割了?这样想,才想起,好久没见老布雷顿了,他的心脏今年夏天做了第二次搭桥手术。他不能干活了,只在阳光正好的下午,拄着手杖,驼着背,在乡道上散步。
村庄里有八九户人家,大多是老人。年轻人不愿意养牛,又找不到合意的工作,他们都奔向了城市。弗朗索瓦的邻居就去了巴黎谋生,他们的房子门窗紧闭,没有大门的谷仓里堆满了经年累月的烧木柴。
他们离开了,我们又来了,这里的山川田野,森林小溪,还是和几百年前画里的一样。
你们为什么选了这里?比我们先来的都这样问过我们。
为了练习法语,老师推荐我参加教会活动,当男男女女的老人们看到我时,都这样问道。这里的人,认识我的,叫我英格,但我知道他们在背后都叫我勃根纳福的第一个中国女人。
这样的教会小组活动,通常就八九个人参加,大部分都是女人,老了的或者正在老去的女人,最大的九十多岁了,最小的是我这个外来者。每二周一次的周五,下午三点开始的聚会,大家喝着今年新榨的苹果汁,吃着小点心,玩一种“疯话游戏”。
法语老师从小饼干桶一样的罐子里摸出一张题卡来,她慢速清晰地朗读一遍,请大家作答。
如果你可以偷到一样东西,且不付任何代价,你会偷什么呢?
有人答什么都不想偷,有人说倒是想偷点什么,但是不知道偷什么。轮到了我,我说,我会偷时间。法语老师表示赞同,说这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丧偶独居的退休雕塑家说,她想要偷一座什么人物的头像,只有九十二岁的乔安娜说她要偷个美男子,大家都哄笑起来。
这样的星期五下午的笑声,就是我们选择的地方。
人们顺从天命,随遇而安;除了现代人向往的工作,这里好像什么都有。大家看得见生长孕育着的土地,平心静气地慢慢活着。有兴致的时候,嘲笑一下自己;不想见人的时候,就在廊下晒太阳,闻风的味道。打坐,发呆,瞌睡,神志要去哪里就去哪里,毫无挂碍。
乡道在暮色中发着光,我低头想着这些零散的事情,毫无拘束的哈克,在追逐着它永远抓不住的田鼠。月亮升腾了起来,一轮满月,泛着金黄色的光芒,让我感觉如此亲近,这圆润丰满的月亮,它住在天上,却一直跟着地上的我,将眼前的小路照亮了。
我愿意相信这样的月亮是我们先祖的飞行器,某个星球的诺亚方舟,它载着外星人在茫茫宇宙漂泊,直到看到蓝色的地球,他们被下放到了地球,沉迷在成为地球人,日夜重复的生活中,他们造出来的时间让自己忘记了来处,他们只歌颂太阳给予的实际光芒,却总是冷落了月亮。在地球上失意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那些忘却了的惆怅。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千多年前的李白在我的记忆里感叹,明月故乡,在这已经变成海底的苍穹,在橡树林的剪影里,或清晰或模糊,一点一点地,都融在了一起。
我招呼着哈克,往家里走去,心里想,今年的圣诞,要送自己一架专业的天文望远镜。
这黄澄圆满的明月,黑暗神秘的天空,还有越来越多的星辰,我都想要仔细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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