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着活一回

文/陈咩咩

从支行走到分行，三十分钟不到的脚程，这座南方小城的城区迷你得一天可以绕一圈。疼惜自己，所以出来前已经记得换下高跟，穿了以为是好走的短靴。可是五分钟后左脚第二根脚趾开始切切触及鞋子不够温和柔软的牛皮里。

“enough 旧鞋也磨脚”，我在心里想。一点一点分明起来的疼痛感在Carla Bruni 的淡远声线中清晰地被感受到。

你非常清楚双脚最细嫩的皮肤正在被磨起泡，再蹭破皮，渗出极细极细的血珠，顿时粗糙起来的已经没有生命的动物皮里毫不犹豫地一口噬掉那颗气若游丝的血滴子，冷漠残酷得甚至不需要擦嘴。失去裹护的皮肉在黑暗窄小的空间里被主人弃之不顾，冷漠残酷的岂止是那双鞋和那张皮。其实当然知道可以找个地方脱了鞋看看它，但如果心已经看得足够清楚，又何须多双眼一举。

      “忍着吧 就要到了 忍着吧 明天我们不穿这双鞋了

       而你放心 除了我 没有谁能看到你伤口结痂的丑相”

Like a song, you sing to yourself.

一路经过排排坐的商铺，斜一眼就可以看到橱窗里的自己，马尾不够精神，掉落的几缕发丝不服帖地张望，外套迎风被吹起，裹不住自己。

橱窗里的model 在白日里总一副姿态冷淡的气息，白色ABS平淡无奇，没有血肉地呆滞在玻璃橱内，不吹风不淋雨，偶尔日晒也不懂伸手遮遮眼。可你看，连模特都要三三两两并肩而立，不能孤军奋战了。人们畏惧孤独到这般，不懂享受生活的最常态和汲取能量最easy和effective的方式。“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其实是加了方便面调味料的廉价鸡汤也是十道程序白话后的真理。 Just...we are blind， all of us.

But who cares.

理发店里，爸爸把儿子抱在胸前理发，理发师温柔地半蹲着，小心翼翼隔着一道门和十米都能被感觉到。电推剪的嗯嗯声忽然半空旋起，那声音从小就让我惧怕，仿佛死神拿着电动刀具在脑后无限迫近……迫近，可那随时到来的一刀致命又迟迟不到，I hate uncertainty. 不如一刀落一刀起换得痛快。

几米之外的婴幼儿用品店中挤挤攘攘。二胎政策开放了，众生如获大赦一般又热衷起，或者说重返育儿大潮。不对，应是生娃大潮。你我都明白生和养总是本质不同的，前者不易，后者维艰。何况我们大多虎头蛇尾。

But who cares.

新开的嫁衣店试图用疏疏落落营造几分高级感，松松地悬着十来套这两年大热的中式龙凤褂，该左该右该上该下都是有讲究的，我知道。靠得最近的时候，能发现针脚和用料都不忍细看，金丝线在有层次的红上费着劲绣出曲线，好像把后半生的喜乐都刺上去了。你看，并没人真正介意龙凤其实并非男女，人的本性让我们从来只相信自己想相信愿意相信的，而这一次，也不会有小男孩站出来说没有新衣。

But who cares.

分行隔壁的奶茶店里面对大门坐着个姑娘，浅褐色短发利落极了，皮肤白皙所以那发色恰到好处，单眼皮更显眉角的几分傲气和躁虑，墨黑色毛衣领口和袖口各露出一公分的衬衫领，白色球鞋上的一小道污迹像是刚刚蹭上，因为其余都是白。我放慢脚步经过的半分钟里她看了两次表，大概等人等得久了。不知道她在等谁，不知道她等了多久，还要等多久。

像是一路倒退经过了多数人人生的部分模样啊，有子嬉闹、迎接子诞、婚嫁之美、when we are young…Although, I don't like it at all.

想起了什么可也想不起什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来时的路和走时的路哪怕是同样的道，也走不出一样的心情，这一刻的我回不去那一时的我。糖炒栗子的焦香味在入夜的冷风里显得暖意十足，纸袋折皱得任性，捂着手，不吃也是好的。

橱窗里那些白色面孔在夜里喧闹行走的人们入睡后开始活起来，衔接缝隙的每一个旋转角度都充满故事性，有千万种猜测。

想起来了，是Woody Allen的《倒序人生》：

下辈子 我想倒着活一回。

第一步就是死亡 然后把它抛在脑后。

在敬老院睁开眼

一天比一天感觉更好

直到因为太健康被踢出去。

领上养老金 然后开始工作

第一天就得到一块金表 还有庆祝派对

40年后 够年轻了 可以去享受退休生活了。

狂欢 喝酒 恣情纵欲

然后准备好可以上高中了。

然后变成了个孩子 无忧无虑地玩耍

肩上没有任何责任

不久 成了婴儿 直到出生。

人生最后九个月 在奢华的水疗池里漂着

那里有中央供暖 客房服务随叫随到

住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大 然后 哈！

我在高潮中结束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