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2):母亲

作者: 努力加餐饭v | 来源:发表于2020-05-06 05:55 被阅读0次

    “哪来的新生活?”
      父亲嘀咕着把林一领进一家东北饺子馆。他给自己和林一分别点了一份水饺,半例烧鹅,一碟芥兰炒牛肉。吃到第三个饺子时,父亲的电话响了。
      “自己回家吧。”
      父亲往林一书包塞了几张红色的钞票。
      “记得跟你妈讲,工厂我不卖。”
      父亲的饺子还剩 15 个,烧鹅一点都没动过,芥兰牛肉还没上。
      林一学着父亲大手一挥:“服务员。”
      站得离她最近的服务低下头捂嘴偷笑。
      “东施效颦”林一骂自己。
      “买单。”
      林一背上书包,把一张一百块放在桌上,像一只公鸡扬长而去。
      林一曾在书上翻到一篇讲盲人推拿师爱上发廊女的小说,觉得盲人每晚光顾的发廊店一定藏在久歌 ktv 大广场那些神秘的巷子里。
      三年前的某一天,林一的母亲忽然洗心革面,发誓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常常邀请林一到美发店美甲店消磨时间。林一跟着母亲路过空荡荡的菜市场,穿过昏暗的小巷,在十路口的转弯处看到一家敞亮的推拿店。那的玻璃门上贴着红色的价格,林一忽然想起那篇小说,觉得生活到处都藏着故事。
      “残疾人开的店。”母亲说,“有机会带你帮衬下。”
      她领着林一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在拐角处停下来。这时林一看见马路对面的久歌 ktv,圆圆黄黄的亮片转呀闪呀。母亲在路口右转,走进了一家发廊。
      “英姐,来啦。”
      母亲很满意似地点点头,由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裤的男孩领着爬上一段架在室内中央的旋转楼梯,最后躺在二楼的小床上。
      “你也用英姐的发水吗”洗头师傅问林一。
      “是。”母亲替她回答。
      “陪妈妈来洗头,真乖。”洗头师傅从墙上拿下一个写着母亲名的圆柱形白色容器,旁边还摆着一个绿色的小盆栽。
      “英姐,要做个指甲吗?”
      母亲有些犹豫地抬起手掌,她的手指粗短,看起来很干燥。
      “干活咧,指甲做了也掉的快。”
      母亲把两个手掌在半空中相互摩挲,灯光下出现些轻飘飘的浮尘。
      “不会的,我们上完色后拿个灯一照,不容易掉的。”
      母亲转头看林一。
      “女人嘛,要懂得享受的。”洗头师傅趁热打铁。
      “我陪你。”林一对母亲说,看起来十分善解人意。
      “哎哟,你小孩真乖,英姐好福气咯。”洗头师傅把一团凉凉的泡沫铺到林一的头上,空气里响起泡沫和头发摩擦的声音。
      当晚林一在发廊旁边的美甲店遇到了夏红。
      母亲被安置在一张粉色沙发上后,夏红一脸疑惑地看着林一。
      林一被盯得不好意思,说:“我陪我妈。”
      “哈哈,小朋友。”夏红走过来拍拍林一的肩膀。
      “你可以做个手膜。”她把林一带到了另一张沙发上。
      “呀,是个用功的好孩子。”夏红在装着温水的小盆里捏她的手指,注意到林一右手中指上因长年写而出现的硬块。这种话林一听过很多遍,也知道夏红下一句会像自己遇到的很多洗发师傅一样问自己的年纪,然后夸他们的顾客命好,感慨生活不易。
      只是夏红看起来年纪与林一相仿,对这些社交语句还不甚熟悉,再加上她一直很快乐似的咯咯咯笑个不停,林一鼓起勇气问她,“我们应该差不多大吧。”
      “我肯定比你大。”夏红的眼睛很亮,真是爱笑的眼睛,她白白的脸蛋都笑的有些泛红。林一语塞,又想象自己是一个纯良不经世事的小孩儿,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夏红又咯咯咯地笑,把林一的手从水里拿出来,涂上一些黏糊糊的液体。两人的手在温水里泡的有些发红,夏红温软的手指捏着林一的手掌,有些麻麻的。
      “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林一问。
      “喜欢做什么啊,”夏红歪头做思考状。
      “能做什么呀,我的生活可无聊了。” 她瘪瘪嘴不再说话。
      “你声音挺好听的,喜欢唱歌吗。”林一开始胡言乱语。
      夏红笑着否认,称赞林一嘴巴甜。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林一给夏红讲了邓丽君如何从台湾眷村唱到日本,唱到东南亚,最后差点唱到北京□□去的故事。夏红听后一脸诧异,说:“你怎么知道的。”
      林一故作神秘:“书上说的啊。”
      “读书真好,”夏红看起来有些失落了。
      很显然,她把看闲书和在学校成绩表上厮杀当作同一件事。
      林一继续胡乱地说:“我多给你讲一些故事。”
      而每次林一带着故事去找夏红,店里的人都打趣说:“找夏红姐姐来啦。”
      林一在她们的注视下真的变成了一个纯良又害羞的小孩,而夏红每次都咯咯咯笑个不停。
      每次林一去见夏红,夏红就问:“最近看了什么书啊?”
      一旦林一说出个什么故事中的人名,夏红就表现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她是谁?”
      直到有一次林一实在想不出什么故事了,就提议:“我们去找石头玩吧。”
      这次夏红问:“石头是谁”
      林一想了一下:“我的朋友。”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假如石头问林一:“夏红是谁?”林一也答不上来,因为他们既不是林一的亲人,也不是类似于王叔那种常年围绕在父亲身边的什么合作伙伴,但他们切实参与了自己的人生,是N镇混混沌沌的梦里的一声鸟啼,令她惊诧,不解和痛苦。
      林一从未问过夏红,她是哪里人。因为觉得徒劳,在N镇,一旦说出了流利的普通话,也就不再细分是哪里人了——大家都不是哪里人,大家都是外省人,以此来达到一种身份的划分和默契。夏红以赚钱为缘故拒绝了林一这个小孩儿的邀请,而林一因为没有好的故事也不再好意思见她。
      林一常常为没让夏红和石头见面而感到惋惜,好像她有决定他们相同命数的能力。也许夏红与石头把林一当朋友,又或者不,他们也许该在一起,属于彼此,但又好像不。
      三年前离开家后,林一再也没见过夏红。归家当晚,林一脑海里又浮现出夏红那张圆圆的笑脸,她绕了个路,走到那家发廊旁边,美甲店翻新过,换了粉红色的窗帘。门口留着长刘海的男孩给她开了门。
      “哪个夏红?”前台的小姐问林一。
      林一往里头看了一眼,没发现夏红,只好作罢。
      只好归家。公交车开到了一条名叫庆祥的村子里。因为临近去广州的高速公路,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物流园发放点及工宿舍。如果久歌 ktv 是父亲和王叔的游乐场;这里就是他们的栖息地,散落一些卖零食日用品的超市,等待下晚班的工厂工人光临的饭店。父亲、王叔在这样的,靠他们建立的秩序里寻找位置,相安无事般活着。
      三年前,林一与父母一起住在这栋六层高的楼房里,一到四楼接纳附近民工的宾馆,五六楼是他们的家。很快地,这幢楼房旁边又新建了一条铁路,许多厚重的灰白色钢筋水泥柱横列着截断了开往省会的田间马路——这绿茵间美丽的十字。铁路正对着五楼厨房、客厅、阳台所有的窗口,每次火车一节节地滑过铁轨,整栋楼房就在轰鸣声中摇晃。
      林一寻着透过窗户的月光,扶着楼梯上了楼。从前冬天的时候,母亲喜欢穿一件有些起球的睡裙,隐隐约约露出两个□□的轮廓,膝盖上盖一张毛毯,与林一讨论她的父亲。她时而俯下身去靠近暖炉,摩挲双手,烤火炉的红光完完全全盖住她的脸。
      “就是这里吧。”她歪过头寻求林一的目光,而后把手放在她说的可以喷血的地方。母亲的两颗眼珠凝固在松软的眼眶里,倒映着影影烁烁的红光,好像如果有一阵风,她眼里的烛火就要熄灭。
      林一知道母亲只是发泄,虽然她恨父亲恨到死,但不会真的去死。母亲的哽咽好像是从喉咙深处传来的,这让人想起呕吐,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呕吐。麻痹感先是从脚掌生出,而后蔓延到绷紧的头皮。这股力量在下牙龈处塞进一团棉花,让液体在舌面泛滥,进退两难又绵长的痛苦就开始了。当身体深处的秽物涌上细长的喉管,从舌头深处喷涌而出时,痛苦就随着气味浓烈的液体流失了。
      林一说不清自己是想念母亲还是庆幸此刻的孤独,也许她和母亲一样,都擅长用语言描绘痛苦,她们的下牙龈处很久地含着一团棉花,却无法完成剧烈的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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