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想去看这部电影，它获得了第9届FIRST青年电影展青年电影竞赛最佳导演奖，自从去年的《心迷宫》之后，我对这个影展很有好感。再加上无数的影评号称它为中国版的《杀人回忆》，着实提起了我的好奇心。

然而我懵逼在了电影院，硬生生切断的结尾，和《心迷宫》如出一辙的狗尾字幕，都让我如鲠在喉。

导演王一淳（中）

黑处的压抑：无法习得的"性"

故事以一起连环强奸杀人案贯穿起来，用各种接地气的生活细节反应那个时代：热水煤气罐、小合唱慰问敬老院、播放小黄片的通宵录像厅、自成小世界的厂区模式……看得人眼花缭乱。

年代感十足

但撇开所有的配菜，整部戏的主线却与杀人案本身没什么关联，它只是在写一个性意识萌动的少女，在她兵荒马乱的青春期里，所好奇的、探索的、体验的、遭遇的、憎恶的、向往着的“黑处”。

为了让观众明白这一点，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杀人案上，编剧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偷偷在字典上查询“强奸”的含义、偷偷阅读《孕妇的十个月》、买文胸、涂指甲、来月经、看黄片……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提醒着你，我们的主题是少女的性觉醒，不要偏题、不要理解失误。虽然大部分时候，这些煞费苦心的点都变成了影院里的笑点。

在现当代文学中有一种母题，用性的压抑来反应时代的压抑，《黑处有什么》也使用了这样的手法。

女主曲靖在“性”这个问题上很痛苦，她到了好奇的年纪，爱美也爱炫耀美，不懂情欲却享受初恋，规规矩矩却又想突破桎梏。所以她和张雪交朋友，尽管知道张雪在大家的口中是个“坏女孩”，烫发、打扮、早恋甚至还有生过孩子的传闻，但她羡慕张雪，羡慕她有着自己没有过的体验，可以上课睡觉、顶撞老师、和小混混谈恋爱。

张雪做的一切，她也想做到，所以她接近；但张雪做的一切，她不敢做到，所以她嫉妒。所以曲靖和张雪的相处方式是很极端的，天天黏在一起，却又会互相讨厌、恶作剧甚至翻脸。

曲靖配合张雪演《红楼梦》桥段，却又当场翻脸

张雪也是压抑的，她不仅有着超越年纪的发育，更有超越年纪的大胆，更郁闷的是，她还天天身处一群比她小得多的“小孩子”之中。班级学校是囹圄，父亲是囹圄，赵飞是囹圄，这个小县城也是囹圄，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囹圄中，蠢蠢欲动的曲靖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只能和曲靖做朋友，虽然她也看不上这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小丫头。

这种怪异的青春期同性友情非常脆弱，张雪疑似被杀后，曲靖马上对警察说，张雪没有朋友，我们都不跟她玩儿，也立马就供出赵飞的“嫌疑”。不是曲靖落井下石，也不是她头脑简单，而是她本身就和戴着有色眼镜的老师和警察一样，认定了张雪因为“作风不正”而被杀，赵飞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一纸证词将赵飞推入深渊

初恋被打散、张雪“被杀”，曲靖一切探索与好奇的渠道都被掐断了，她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去通宵录像厅看《蜜桃成熟时》，在一群不怀好意、色欲熏心的男人的眼光中走进黑漆漆的录像厅，用一种最直接也最“坏”的方法解答内心的疑惑。

可是曲靖却看哭了，看到《蜜桃》里行为开放、流浪红尘的李丽珍，她是不是想起了张雪？那个曾经也说过要离开小城去流浪的漂亮伙伴？可是现实却如此不堪。

在月经初潮的那个夜晚，曲靖做了噩梦，梦见在防空洞里，张雪像个洋娃娃般坐在理发镜前，赵飞、猥琐老头、理发师、不知名的尾随者……所有的男人都围着张雪，看着她剪头发，像在看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可是张雪却只看得到镜子里自己的美貌，她无辜、纯洁，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曲靖惊醒，发现自己来了月经，成为生理学意义上的女人的这一天，她却陷入了更深的“黑处”——对性的恐惧。

黑处的恐慌：不可知的成人世界

死亡与性，似乎总是在青少年时期显得格外神秘而充满魅力，它如此极端以至于人人谈而色变，像我们青春期想成为的惊世骇俗、轰轰烈烈，与父辈的憋屈窝囊形成鲜明对比。

曲靖的父母在女儿的眼中就是这样的存在。在曲靖看来，父亲身为警察，还是大学毕业，却呆头呆脑，工作上没有张雪爸爸出的风头多、贪得便宜多，家里就只知道用家长制来压迫自己，动辄怒骂；母亲成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鸡飞狗跳，当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嫁给父亲，过着清贫的生活。

和父母关系紧张的曲靖

她看不到父亲的正直清廉、母亲的任劳任怨，也看不到父母那反复不停、内容雷同的唠叨之下的爱。青春期的思维直来直往，哪里懂得成人世界的黑白是非，哪里懂得父母的那些看似多余的担心，源自多大的恐惧、慌乱和强自镇定。

所以曲靖很不满父亲作为警察的犹豫不定，不满警察明明抓住了赵飞，父亲居然还为凶手找借口。在曲靖看来，张雪爸爸的悲痛那么感人，赵飞就是有罪的。她不会知道在结案压力下，大人们（哪怕是正义的警察们）会做出怎样的事；在私仇的盲目下，大人们会生出怎样的偏执。她不懂得在黑白之间，还有很大的灰色区域。

黑处的断裂：剪切的真相永无天日

那片灰色，就是电影被剪掉的结局。你无须提前知晓公映版是被剪切过的，当情节发展到结尾，你会自然而然地发现它缺了一块：那只突然入镜的小狗、那张从海南寄来的明信片、曲靖抱着小狗站在第一场奸杀案案发现场边无望的表情……为了过审，电影剪掉了最惨烈的真相。

原版片尾处，被抓起来的赵飞趁看守不备，从公安局关押室窗户爬上楼顶欲逃跑，不慎坠楼而亡。

公映版在电影片尾加了两行字幕，大意为：赵飞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2015年，因DNA技术发展，真凶被抓获。

——引自巴塞电影《<黑处有什么>和谐了什么？》

未剪切版，赵飞坠楼身亡

应该已经死去的张雪还活着，应该活着的赵飞却死了，而也许再也无人去还原案件的真相，再也无人去关注死去的赵飞是否无辜，活着的张雪如何面对。他们很快就会像奸杀案一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这一切只有曲靖知道，她的“背叛”与悔恨，如同那片掩盖了罪行的草甸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终其一生，她都无法为赵飞申冤，也无法为赵飞偿命，她甚至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她必须带着自己的这份罪，迈入成人，直至死亡。

这才是“黑处”，少女一头扎进毫不了解却无力挣脱的成人世界，鲜血淋淋的惨案、疼痛慌乱的月经、无法补救的错误……所有的冲击都像成人世界向她发出的挑战和警示，而她不过是一个冒失冲进草甸的羔羊。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像凶手，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你永远不知道在哪个未知的角落里，躲藏着贪婪、残忍的双眼；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会突然消失在这“黑处”，像你的伙伴们一样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