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宋人所撰长安县志曾记载,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
“小姐您可当心...”
“晓得了,你们扶好梯子便是。”
上元佳节的终南山仍有积雪存留,书院上下张灯结彩节日气氛甚是浓厚。晚间夜凉如水,谈锦心踩着梯子接近房檐处挂上红灯,本来便粉嘟嘟的少女脸颊,被红灯映衬得愈发悦目。
“心儿又上这么高的梯子,”旁边轮毂碾过地面的声音传过来,“小心些。”
那人裹着厚厚的衣衫坐在轮椅上,一双大手很是费力地摇着过来。冷风一激,他用帕子捂着口鼻低咳,后将帕子收进宽大的袖口,不愿让她看见。
谈锦心听闻动静缓缓走下梯子,奔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细长却有力,让人莫名感到力量满满。
“师兄身子要紧,你寒疾犯了有医嘱不能起身的,我这就推你回房。”
“心儿莫担心,我好多了,”顾禹抬起头来笑道,“上元佳节将你捆在山上已然是我的不是,舒适些出来陪我们心儿赏灯,怎么你又劝我回去了?”
“啊没有呀...心儿从小就知道,我的师兄是天下最好的师兄了。”
侍从们识相离去,她搬了小凳依在他腿边,顾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揉着她乌黑的头发,对这个小女孩儿,他始终一贯地温柔着,做着她身边最可靠的大师兄。
而她习惯了在山上时候被他的宠溺,并宁愿这一生,被他套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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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禹被师父谈雨霁带回书院的那年才十二岁,因为天性聪颖酷爱读书很受师父宠爱。相比之下,心儿便太过淘气而得了父亲许多鞭子。
他常年不能走路身体虚弱,幼年心儿气不忿带他去湖边冻着,却因为一个失误而导致他落水。他被救回一条命,也从此染上了严重的寒疾。
而他如今加冠的年纪便执掌了整个书院上下事务,由此,本来算不上康健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快些,推我过去...”
病中顾禹从来都难能沉睡,听到不远处小姑娘的哭声,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吩咐下人推他去那边房间。师父去世不过数月,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心儿总是难受得哭醒。
谈锦心睡梦中一边喊着父亲的名字一边落泪,顾禹挥挥手令侍从离去,握住小姑娘的手不停抚摸着。虽然自己的手亦是冰冷,却至少足够使她有些归属感。
她羽睫轻颤着睁开眼睛,看到身边轮椅上探身过来的他苍白着一张面庞,朦胧中嘟哝一句:“师兄...”
“心儿,师兄在呢。”
“我想爹了...”
“嗯师兄知道,”顾禹握着她的小手安慰于她,“好好睡一觉,心情就好了。”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嗯了一声慢慢睡去,顾禹把她的手搁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的容颜,初春的微风一样动人。
他与她青梅竹马八九年的熟识,师父去后更是相依为命,感情早已不同。
他命不长久,却只愿她可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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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气节不比平原,暮春将至才稍稍转暖,顾禹重病的身子早就不适合待在山上,却因师父猝逝和心儿的原因,而抹去了下山的想法。
“师兄,尝尝这道菜。”
顾禹身体好了很多又重新执掌了书院的日常事务,谈锦心散学归家,总是想方设法做些清淡的饮食给他。春季山上野菜新鲜,她夹了一筷子菜搁在他盘中,笑了起来。
“好,我尝尝便是。”
顾禹天生就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贵公子,家道中落才上山被师父收养。他夹菜的动作很是温文尔雅,手指骨节分明,夹着象牙的筷子,很漂亮。
“嗯,很香,心儿手艺精进了。”
“香就多吃一些,”少女闻言更加欣喜若狂,“师兄若是喜欢心儿做的菜,以后的日子心儿便日日做给你吃就是了。”
累了大半日,他双手执筷子的时候有些发抖,顾禹不愿让她发现自己的疲态便搁下了碗筷道:“心儿慎言,你就快及笄,届时若嫁了人便不能陪在师兄身边了,这话便从何说来?”
身体衰败成什么样貌,顾禹早就心中有数,他不愿耽误了这样好的心儿,便说出这些话。书院是谈氏祖业,他实在撑不下去那一日便会远走他乡把这里全数交还给她,而她,不该将大好青春错付。
而那个小姑娘却凑的更近握住了他的手:“师兄,心儿不会离开你的。”
这辈子,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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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绡云我恐高,你可接着我...”
夏季里山上果子多,凑巧顾禹园子里那棵最是甘甜,嘴馋的谈锦心趁着身上那些三脚猫功夫便爬上了树。高处不胜寒,她爬上容易向下行进时却害怕起来,出于紧张,便频频嘱咐着树下的侍女,吓得汗湿了后背。
然而最后几步她踉跄几下,稳住她身体的却是一名略有面生的蟒袍少年。他剑眉星目,眉宇之间莫名的气度不凡。
“心儿怎的不知礼数,”来人冲着少年欠身一礼恭敬抱拳,她只听得师兄温柔到骨子里的声线,“睿王爷千岁。”
父亲当年最得意的弟子,莫过于如今封了睿王的赵汝南。少年见他行礼慌忙扶他的身子坐直道:“师父仙逝,奈何小王俗事缠身,早该来的,如何能受师兄这般大礼?”
“多年不见同门师兄妹,甚是想念,”他回身面对着谈锦心,“当年我在书院时师妹还是个小孩子,这都成了出水芙蓉。”
皇室子弟养尊处优,夸起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嘴甜,一句“出水芙蓉”已是极高的褒奖。谈锦心屈膝向对面人行礼,虽未发一言,受用的神色还是流露出来。
“书院备了粗茶淡饭,王爷若不嫌弃,不如遂我同心儿一起用了膳食。”
“好啊,书院厨房的手艺,本王太久不曾尝过了。”
赵汝南说完主动接过顾禹的轮椅推着他往厅堂走去,顾禹心头突然一慌,依旧说不上作何感受。
而谈锦心跟在旁边,却不见那人眼神不时盯着自己,略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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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一场大病之后,顾禹的身体越发差了下去,半夜三更喘不上气,四肢百骸都疼痛不已。夏季雨水多,他忙碌一天之后心口处疼得睡不着,已经成了常态。
“师兄,疼就喊出来,咬我一口也好。”
大夫找准了他胸口几处大穴施针,他不能平躺腰背还难受,谈锦心便在他背后托住他身子防止下滑。那么粗的针头连续四五个出现在眼前,小姑娘想到他这些年遭的罪,不禁红了眼眶。
一柱香的时候过去,大夫收了针助他靠在床头靠枕上。女孩儿眼圈红红的,顾禹虚弱地拍拍她的小手道:“心儿,没事了...”
“还说没事,”女孩儿任性地拉高他身上被子,“方才心口疼的时候整张脸都青了,师兄不知自己有多吓人。”
“抱歉,吓到你了...下次不会...”
父亲身后他接管书院,把书院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己的身子却不管不顾,心儿每每想要帮他都被他以年纪尚小拒绝。她看他一直在闭目喘息,一只小手不自觉地探上他的胸口:“歇几日,书院先莫去了...”
“不成的,”顾禹疲惫答话,“明日有客来访,指名要见我的,我不去不是那个意思。”
“听我的,师兄身子要紧。”
“好了好了,”他抬手刮着她毛茸茸的鼻尖,“我躺几日身子好了再回,可好?”
话音刚落,女孩儿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顾禹也望着她,欣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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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锦心作为书院唯一的大小姐,十五岁及笄成年礼,必要大办。
按照礼节,参礼者应当多为女性,顾禹在一旁也不过是观礼而已。长兄如父,谈锦心穿着精心刺绣的衣裙拜过几个长辈和年长的师兄师姐,有司便快走几步,捧着托盘上前来。
礼至中程,书院德高望重的姑姑款款行来掀开托盘上的绸缎,正欲给女孩盘好的发髻插上发簪,谈锦心却笑了笑,踮着小碎步行至顾禹轮椅前一拜。
“心儿...于礼不合。”
“心儿冒昧,还请师兄为心儿加笄。”
顾禹婉言相拒,谈锦心却更是变本加厉,书院上下知他师兄妹二人关系好,却也未作何反对言语。女孩自行取了簪子捧到他面前,让他不忍再拒绝。
黄金镶白玉的簪子价值连城,是他亲自督导历时半年才打造好的器物。他接过来,小心地戴在女孩柔美的发髻之上,她接着便是恭敬一拜。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她再拜于前,按照之前预备过的一字一句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礼毕,她的侧颜映照在午间明媚的阳光之中,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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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汝南年纪与顾禹相仿,也是刚刚到了娶亲的年纪。他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京中权贵大多意欲攀附,他房中侍妾收了几个,然而正妻之位,仍旧空缺。
然而,书院收到了睿王爷的求亲帖子,小姑娘因此把自己关在房里,许久不出门。
“小姐,公子他一个人坐在风口里,咳嗽得那样厉害,谁劝回房却也不听。”
听到侍女一言,谈锦心再也坐不住去了廊下看他。顾禹近几日身上着了风寒,小雨绵绵,屋檐处滴着雨水,他窝在轮椅里剧烈咳嗽着,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师兄,”他凑在他身边牵住他的臂膀,“我们逃好吗?找个朝廷寻不到我们的世外桃源,书院哪里的再不回来了。”
顾禹接到帖子已经难受得病又重了一些,听到她这么说更是险些落泪。他抚摸着她的手,低喘着道:“不可...”
“师兄,心儿喜欢你啊...你不是不知...”
“正因为喜欢,你才应当去,”他眼底的失望神色一览无遗,却故意安慰她,“你知道你赵师兄,但凡得不到的,他会毁灭掉它。”
“那师兄,你可对心儿有过一丝情意?”
她伏在他细瘦的腿上,泪水浸湿了衣裳下摆,顾禹摸着她的发顶更是疼爱。多年朝夕相处,他对她的珍惜胜过自己的生命,不知不觉,那样爱她。
“有,但是...我更希望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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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室子弟多有前来求学学成下山的。顾禹一向谨慎小心不敢触及霉头,毕竟师父留下的书院,他纵使拼尽了短暂的生命,也要保住。
却未曾想,他付出的代价,竟是将最爱的小师妹,拱手送与了他人。
他的心儿,也不得已应允下来。
终南山距离长安帝都算不上远,睿王赵汝南身着喜服亲自来到书院迎亲,他牵着她的小手缓缓上了轿子,姑娘盖头下面的眼泪,已经难能再流出来。
“顾禹恭贺睿王新婚大喜。”临行前,他坐在轮椅上微笑道贺,笑容有些僵硬。
“师兄,总是这么客气,”赵汝南回礼,风度翩翩,“我知道您与心儿兄妹情深,汝南只希望师兄放心,我会用我的余生,对师妹好的。”
“睿王一诺千金,顾禹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心儿能随您下山,是她的福气。”
“这话可是折煞我了,”他望着他的眼睛,“娶到心儿,也是汝南的福气。”
轿子被抬起,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行进在平整的山路之上。谈锦心听着此起彼伏的唢呐声响突然就落了泪,眼泪滴落在她交叉放置的手背上,晶莹透亮。
师兄,我的爱人,永别了。
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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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儿出嫁之后,书院又开始了有条不紊的繁忙,顾禹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书院里早出晚归,性格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五个月后,皇帝驾崩换了天地,后继无人。皇弟赵汝南因为朝中重臣的支持,成为新帝,谈锦心以不到十六岁的年纪入主中宫,成为新任皇后。
她从小未曾下过山又没有什么身世背景,倒是很受皇帝喜爱。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想念家人,皇帝便下了一道旨意,让顾禹可以出入后宫一次,探望小妹。
“皇后万福。”顾禹坐在轮椅上欠身为礼,地位悬殊,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何必如此?”帘子后面的心儿噙着热泪,笑道,“师兄,我们竟这般陌路了么?”
“您身份尊贵,草民应当的,”他终究不忍心这么绷着,遂道,“心儿,陛下他待你好么?你在宫里可一切舒心?”
“师兄你看,我这里饮食不缺,”她抚着隆起的孕肚满脸的幸福,“陛下待心儿是很好的,心儿如今...很幸福。”
“这样便好,你在这宫里,万事小心。”
“师兄你也是,自己身子不好,遇事便不要逞强,我托人带出去的补品,记得吃。”
她吩咐人将面前遮挡着的帘子吊起,二人相视而笑,眼底,已是满满的祝愿。
顾禹不知,日后他脑海里的心儿,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即将成为母亲的小姑娘,眼波流转,肤如凝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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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用点力。”
即将临产,谈锦心躺在中宫宽大的床上,依据产婆的请求频繁使着力气想要快些吧孩子生下来,胎位不正,她纵然怎样使力却也无济于事。
产房这边血气冲天,皇帝在外间只是急得频频踱步,他从小时候便用心爱着的小姑娘,绝不能够有事。
然而过了两三个时辰,产房之内还是没能传出好消息,谈锦心也失去了继续的力气。大夫看过情况并不好,孩子,已经胎死腹中,而产妇也命不久矣。
她躺在那里身上盖着锦被,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赵汝南奔过去握住她的手不停唤着“心儿”,很久之后她睁开眼睛,一句话气若游丝:“陛下...”
“心儿,别撂下朕一个。”
“陛下...心儿不成了...”
“你有什么心愿,尽管说...”
一向凌厉狠辣的一国之君突然脆弱得老了许多,谈锦心看到朦胧的一个轮廓笑了出来。她有不可计数的心愿,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陛下...送我回...终南山,好吗?”
她想到了师兄,原来此生眷恋的依旧还是他。他并非不爱身边的丈夫,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想陪在他身边,至死不渝。
“好,我答应你,回家。”
他将结发妻子抱在怀里,谈锦心也终于放心地合上了眼睛,心满意足。
康平二年八月,皇后谈锦心难产薨于帝都中宫,年仅十七岁。
同日,顾禹病重卧床不起,他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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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去世,九州服孝百日,才可除服。
顾禹不曾想到,再见到他的小姑娘时,她已经是躺在棺椁中一具冰冷的身子。他支撑着重病的身子去看她,寒疾缠身的阴冷,抵不过此刻的痛彻心扉。
她终究被埋在了父亲身边,做他乖巧懂事的小女儿。顾禹的病只能硬生生受着,却听着她的嘱托好生将养身子,因此与之前并没有太大不同。
在师弟赵汝南的励精图治之下,四海升平一派祥和景象。书院的事情,他已经有心无力,便交给了一些得力的人去做,自己闲下来偶尔带着几个小孩子读书,倒也是修身养性。
他会跟孩子们聊起来,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关爱,对另一个男孩子好,在失去亲友那段极其艰难的岁月里,仿佛一束光,给了故事里那个男子无穷的信心与力量。
孩子们越来越聪明,其中不乏一些出身高贵的小孩子,几个小孩子的脑袋挨挨挤挤听他讲故事,有个小家伙凑上来问:“师父说的姑娘是谁呀?好奇怪呢。”
“她呀,”他抚着孩子圆圆的小脑袋,“是师父很重要的人啊。”
“那徒儿要去找她,陪着师父。”
“她在那里哦,”他指着天上的星辰对孩子们开口,“那个姑娘成了仙女,暂时还回不来哦。”
他淡淡笑起来,是啊,她似嫦娥一样,伴着月光,俯瞰大地。
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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