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教室里已经坐满了睡眼惺忪的人。此时远不是上课时间，就算是早自习，也应该在半个小时之后。教室里所有灯都开着，刺激着每个人的昏沉的大脑，但跟窗外广袤的黑暗相比，却显得十足渺小。所幸的是，这个班所有的同学心里都有一道温馨的光，即使在黑暗里，大家也丝毫没有恐惧。
班主任邵戍央走进教室的时候，英语试卷刚好都分发到了各个同学的手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高广的额头反射着灯光，如同一座灯塔，光束所到之处，不明所以的埋怨声便渐渐消失。大家默不作声，有的低着头翻看试卷，有的放下笔看着班主任等他开始说话——提前两个小时开始考试，一定事出有因。果然，邵戍央说明了此次考试提前的原因：上级领导今日来视察，全校学生在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都要到操场上去，低年级的展示课间操，高年级的则绕着操场跑步。
说明大致情况之后，邵戍央还顺便强调了一下纪律：“此次展示学校领导极其重视，希望大家能够好好跑，有组织有纪律，不要出现像上一次那样把队伍跑乱的情况。”说完，他又缓缓环顾了一圈教室，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些人啊，不要为了自己的个性，就把整个班级都整乱了！”
陈浩浩坐在座位上，听见这句话，如坐针毡。他知道邵戍央看似万箭齐发，其实是有的放矢。之前有一次课间跑步，他带领着方阵跑在学校的大道上，刚好碰见一段正在修路，经过那一段的时候，所有班级的方阵都乱了，但似乎邵戍央却不管这些，只看见了方阵乱了，梳理下去，带队的陈浩浩则首当其冲。陈浩浩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邵戍央没有明确点出他的名字，但是刚刚邵戍央环顾教室的时候，他还是发现了班主任那双缝干涉的小眼神，在他身上细微地停了一下。
陈浩浩说：“能不能别老阴阳怪气提之前的事儿，有意思吗？”
向来有话就直说的陈浩浩，这次依然没有忍住，他大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邵戍央听见这话，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仿佛老鹰在兔子群中盯准了一只倒霉的兔子。他用力对着陈浩浩一指，义愤填膺地说：“我说的就是你！你这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陈浩浩懵了，随即也愤怒了起来：“我到底干了什么能让你这么惦记！”邵戍央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继续慷慨激昂地批判着：“你再这样下去，我就在你的高中档案的教师评语上给你差评！这个档案要跟你一辈子！我要让以后看到这个档案的人都知道，你，陈浩浩，高中时期，该生基本遵守纪律！基本！”
陈浩浩把头转向一边，默不作声，看似心如止水懒得与班主任争论，其实很慌。他当然不知道几个月后，他要自己在班级的电脑上，把从网上搜来的天花乱坠的好评，复制粘贴到那个所谓的档案评语上。
教室里安静得仿佛灯光都要熄灭，大家都睁大眼睛，并且屏住呼吸。
快到考试时间了，邵戍央说了一句开始考试吧，就离开教室回了办公室。
陈浩浩一边做题，一边却心如乱麻思维混乱。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好像一片朦胧，甚至一片黑点。匆匆做完英语试卷后，陈浩浩抬起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他痛苦地思考了几分钟，终于站起身来，走向班主任的办公室。
他忐忑地敲了敲打开的门，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试探性地对邵戍央说：“邵老师，我来跟你解释一下，那次跑步……”
“好了，你不用说了。”邵戍央摆了摆手，苦口婆心地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说，做人不要太冲。我年轻的时候拿过菜刀撵过人，你敢不敢嘛？不要跟我比冲，你冲不过我。”
邵戍央稍微偏了一下头，蔑了陈浩浩一眼，说：“好了，你回去吧，等下要准备跑步了。”
“好，谢谢邵老师。”陈浩浩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办公室，一转身就向教室小跑去，并笑出声来——他急于要回到教室惟妙惟肖地向他的兄弟展示那句：“我年轻的时候拿菜刀撵过人，你敢不敢嘛！”
办公室里，邵戍央却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那把菜刀，想起了他恣意的青春。他想起了他年轻时候总是会说起的那句开场白：
我叫邵戍央，在江湖上自由地走着。
我抽烟，喝酒，打牌，在午夜吃烧烤，最重要的是，我在十八岁那年，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把菜刀。
我父亲把这把菜刀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跟我说这是我们邵家祖传的菜刀。
他话还没说完，但是我知道，这把菜刀不可能是祖传的。
父亲在骗我。
我们家如果真有祖传的菜刀，十几二十年就被搜刮去大炼钢铁了，咱们家上上下下，祖传的可能只有我身上这条Y染色体了。
我对父亲说：“你骗我的吧，咱们家上上下下，祖传的可能只有我身上这条Y染色体了。”
父亲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说道：“你还别说，作用还差不多。咱家这把菜刀不是普通的菜刀，你要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你去砍一刀，她就会死心踏地跟你走。十八年前，我就是这么砍到你妈的，不信你去看你妈肩膀上，现在都还有印子。”
我惊了。
一把刀！一把刀！这是怎样的一把刀！
不管怎样，在我即将去往异乡读大学之前，我收到了这把对于我们家族来说至关重要的一把刀。
离大学开学还有一个多月，父亲叫我去帮大队书记家割草喂猪。
“大队书记这几年帮咱们家挺多的，你要去上大学了，你也去他们家帮帮忙。”
我却十分不想去。
我所知道的是，大队书记的女儿据说是喜欢我，大队书记也好几次公开夸我天庭饱满，是个可造之才。
多好的攀高枝的机会，但是我还是不想去。
原因是他们家的女儿长得实在是太丑了。
父亲却很生气：“十八岁了！该懂点事儿了！”
迫于无奈，我只好懂事儿地去山坡上帮着大队书记的女儿一起割草。
临走前，我顺手带上了这把刀。
我不是想把她砍回家，我是真的想一刀砍死她，再把自己砍伤，把刀一扔躺地上。
真是完美，我想，我真是一个戏精。
我出了家门，往山上走去，远远地就看见她在山坡上弓着腰割草。
走近了之后，我把我的刀紧紧握在手上，汗水也被我紧紧握在手上。
谁知道，她却仿佛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便兴高采烈地把草和镰刀扔在地上，向我小跑过来。
我看见了她的脸，随即闭上了眼睛。
我说：“玉竹，我来了。”
她一把把我拉过去，说：“戍央哥哥，你刚过来一定累了，我们先在田坎上坐一会儿。”
于是便都坐下了。
她看见了我的菜刀，大声笑道：“你拿错刀了！哈哈！你拿菜刀怎么割草啊哈哈哈！”
我看了看手中的菜刀，突然计上心来。
我嘿嘿一笑，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菜刀，这刀是砍到谁，谁就得死心踏地跟我走。我爸说他就是这么把我妈砍回家的。”
她听了，明显心花怒放，满脸堆着笑容，在阳光下盛放。
我笑眯眯地对她说：“怎么样，神奇吧？要不要试一下砍在你的身上？”我举起刀，做出假装要砍的样子。
她愣了一下，随即把头扭了过去，轻声说道：“就算你能砍到我的身上，你也砍不到我的心上！”
她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
“能砍到哪儿，那咱们就试一下咯？”我依旧挤出笑容看着她，她可能觉得一辈子都没有男人对她笑这么久过。
“不行不行不行，你先等一下，我要跑，不能让你这么轻易地让你砍到！”
她一个转身向山那头跑去，我感觉到了我的邪魅一笑，提着菜刀跟了上去。
跑的路上，为了消除她的戒备心，我刻意一边慢慢跑，一边与她有说有笑。
跑到竹林边上，她停了下来，气喘吁吁：“不跑了不跑了我跑不动了，你快来砍我吧，轻一些砍，我怕疼。”说完就真的闭上眼睛站在那里。
我心暗喜，却仍有些慌张。毕竟杀人不是我的强项。
我举起了刀，手不停地发抖，深呼吸着，给自己壮胆。
就在我要砍下去的一瞬间，她猛地睁开了眼，说到：“哎你怎么还没……”
我手脚一软，魂儿丢了半个。
刀无力地砍在了她的肩膀上。
霎那间，我想起了父亲对我说的话：“十八年前，我就是这么砍到你妈的，不信你去看你妈肩膀上，现在都还有印子。”
我哭了，这是我自己造的孽。活该我自己胆儿不够肥。
玉竹也哭了，泣不成声。她说：“叫了你轻一点砍……欸你在哭什么啊！难不成你砍到自己脚了吗！”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刚刚刀真的落在了我的脚上。有点疼。
我心如乱麻，根本无心管这个伤口，我依然在想我的父亲。我甚至想起了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祖辈辈。
一把刀！一把刀！这是怎样的一把刀！
玉竹把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她说我们赶紧一起去找大夫吧。她还说她等下就回家跟她父亲说这个事儿。她还说她父亲特别欣赏我，说我天庭饱满，是个可造之才。
我只是听着，却什么话都不想说。
我觉得自己的未来好像一片朦胧，甚至一片黑点。
自然，无可避免的，玉竹成了我的女人。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我感觉，上下五千年，也就是这么一天一天过来了。
二十多年后，我们搬到了城里，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渐渐地，也装上了电脑，紧跟着时代的步伐。
看着电脑屏幕上这只小小的企鹅，我想：这小东西，挺别致啊。
让取个昵称，取什么好呢。容我想想。叫玉竹道人好了，玉代表高尚，竹代表气节，嗯，不错不错，是个文化人想出来的东西。嗯？玉竹？怎么这么熟悉？哦哦哦我媳妇儿的名字。巧了。干脆改一个吧。算了算了，都道人了，还管她媳什么妇儿。
我对玉竹道人这个昵称很满意。
我满意地看向下一行：个性签名。
这种东西，对于我这个高中语文老师来说还不是简简单单。这种东西，要的就是文雅而不失非主流，出乎意料却直击人心。
我踌躇满志，一字一句地在键盘上敲出二十五个字：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这把刀没有直接砍在你的心上。
20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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