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得出「玩偶之家」，逃不出吃人的世界

《奔跑的火光》是我读的方方的第一篇小说，在此之前我也知道她作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的身份，也曾经在朋友圈里看到参加采风的她，被生活摧残的，平凡朴实的面容，一个十分接地气的，烟火气息的女性。

如果在大街小巷，你遇见这样一位女性，可能连多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因为她太朴素，太貌不惊人，你一心一意地与之擦肩而过。

当然你也知道，不是每一位女性作家，都像严歌苓，琼瑶，或者卫慧，本身就长得美不胜收，气质独特。

不是每一位作家，都像萧红，张爱玲，三毛，杜拉斯，本身的生活历史就摇曳多姿，坎坷跌宕，堪称传奇。

能够兼顾外表与才华，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但是单单才华横溢这一项特质，也值得我们由衷地道一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能够将亲身经历包装加工，现身说法，自然更加引人入胜，如果没有，凭想象力与理解力天马行空造就，也可歌可泣。

严歌苓笔下的女子，是平凡生活里的斗争者，有着一股子「韧劲」，令人慨叹的同时，心生佩服；琼瑶笔下的女子，有着冰凉的小手，梦一般忧愁的眼睛，整个人是孱弱的，缺爱的，如露水，如一帘幽梦，整个不真切，在生活里挣扎，有许多不如意；卫慧笔下的女子，灵气逼人的，肉欲的，邪媚的，销魂的，是一只花花蝴蝶。

而方方的《奔跑的火光》里展现的，却是再传统平凡不过的一个中国农村，是嬉笑怒骂，冷漠贪婪的农村人，说着通俗直白的方言（我是湖北人，所以读着倍觉亲切），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不过，这个农村女人颇有几分姿色，这是她的幸，亦是她的不幸。

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多少值得称许的见识，但是她和农村里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既体现在他对「钱」有一种近乎愚忠的狂热，也表现在她对生活，有一股迎难而上的「野心」——她要自己赚钱建一所房子，看自己想看的风景，同时也体现在她是一个敢想敢做，敢作敢当的女人上面。

她因为美丽，被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前辈挑中，跟着他一起登台唱歌，挣别的女人挣不到的钱，正因为此，她遇到一个浪荡子弟，并且被他勾引，怀了他的种以后，不得不跟她结婚，而且因为是势在必行，别无选择，连三媒六聘都没有。结婚后，她才发现这个男人好逸恶劳，一事无成，不仅自己不工作，而且还成天指望着她来赚钱养活，生气起来，对她棍棒相向，拳打脚踢，这还不是最令她愤怒的，更加叫她愤愤不平的是她的公婆，因为她来得太容易了，所以把她看得下贱，对她百般刁难。

为了轻轻松松，爽爽快快地挣钱，她在别的村子男人面前脱衣服，为了借到继续盖房子的钱，她出卖了自己的肉体，为了继续讨好那个肯替她分忧解难的男人，她再次背叛了自己的忠贞，滑向了背弃道德的深渊，同时也滑向了命运悲剧的泥沼。

在这样的家庭，在这样的婚姻里面，一个女人，渐渐地走向了迷失，终究走向了灭亡。

她想像村子里「走出去了」、「见世面了」、「赚大钱了」的同学一样，那是解救她的一束光，让她看到了希望，让她想到了逃离，逃离这个无耻颓废的男人，逃离这段千疮百孔的婚姻，逃离这个蛮横无度的家庭，逃离这个生气全无的农村，但是她又无法走得彻底，这里有她放不下的人，所以她本来向娜拉一样，像琼瑶小说里的江雁容一样，像许多被婚姻窒息过的女人一样，选择了逃离，却最终并没有成功寻找到出路。

最终她的犹豫徘徊，要了她的命。前来报复的丈夫威胁她，她一气之下将汽油泼在他身上，把他活活烧死，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而她也走向了刑场。

这个结局是极其惨烈的，生活是极其狰狞可怖的，至少在小说里的英芝身上，这个残酷的形容词是不过分的。

她终于奋起反抗，终于对着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竖起了中指，像美剧《蛇蝎美人》里强悍的女子，但是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因为生活不是为求过瘾时而不顾逻辑的影视作品。

她年轻美丽，活力四射，本来或许应该拥有无数可能，但是偏执的欲望，对男人的，对金钱的，她的狭隘的观念，为了一时之间顾全名声的道德观念，而走上了更深远的崩溃道德防线的坎坷路，加上农村氛围的冷漠森严，重男轻女，自私自利之风盛行的现状，一步步将她推上了绝路。

英芝的悲剧，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也是许许多多农村女人的悲剧，她的悲剧是显性的，还有更多在苦苦煎熬着的女性，她们或许没有一意孤地挣扎和反抗，但是她们从未逃离过这张罗网，她们日以继夜地活在这样一种麻痹的状态中，温水煮青蛙般地，暗无天日，那是隐性的悲剧。

英芝的悲剧，不仅仅是她性格的悲剧，经受不住诱惑，不能彻彻底底地雷厉风行，反抗得不彻底，归根结底还是性格的懦弱与短视，她虽然挣扎过，但是不能够贯彻到底，为了孩子，不愿意逃离婚姻的桎梏，为了建到一半的房子，不愿意与那个罪恶深重的婆家划清界线，为了亲人，不愿意一了百了，逃到南方。

英芝的悲剧，也是一整个麻木不仁的，困顿不堪的农村氛围，落后封建，未能开化的价值观念赋予的悲剧——在这样的气氛里面，男性本位天经地义，男人可以浑浑噩噩，不学无术，女人就要养着他，而且不能够有怨言，这是妻子应尽的责任，这是女人生来的宿命，不能够被亵渎，不能够被挑战，剑走偏锋的人就活该沦落，就活该被舆论的唾沫星子淹死。

英芝想要摆脱这种魔咒一般的处境，想要过上同学一样独立自由的生活，但是英芝终究没能逃出那个村子，因为她的背后有深重的枷锁牵扯着她，让她无法彻底摆脱，像是一种命运般的残酷存在。

她明明身上闪烁着「反抗者」的光芒，但是终究是微弱的，因为她一个人的力量太琐碎，大环境的墙风一吹，就猝不及防地熄灭了。

她有她的无可奈何，为了亲情的缘故，不肯远走高飞，自然她也有她的自食其果，从她决定嫁给这个男人，从她决定当众脱下她的衣服，从她决定纵容丈夫的堕落，从她决定背叛丈夫，顺从那个男人的时刻起。

一个不能制服欲望的人，一个不能跨越人性之堕落幻觉的人，也许不该被谴责，但是她也必定承受其必然的后果。

一枪毙命成为她的最终结局，像张爱玲小说《色戒》里的王佳芝，只是王佳芝死的时候怕是比她多出一分心甘情愿。

这个结局「不好看」，但是「不好看」有「不好看」的妙处，因为它能够予人警醒告诫的作用，像鲁迅小说《伤逝》里病死的子君，像安娜卡列宁娜，像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让人看见绝望麻痹的婚姻里，女性命运的悲苦，而琼瑶小说《窗外》，还有易卜生的作品《玩偶之家》，那是完全现代派的作风，抛出一个问题——逃离，却又不指明道路——究竟该逃往何处，任读者去唏嘘，任读者去思考，或许现实就是，许多问题都是不了了之，没有一个工工整整的结果，即便有，也不过是惶恐破败的不堪真相，像这部小说里的英芝。

方方或许为深受其苦的女性指引了一条路——走出去，接受教育，像小说里那个大学生一样，她的出现也许就是为了衬托出英芝命运的不幸，但那也只是蜻蜓点水的，昙花一现的，被希望燃起了内心的热情的英芝受到触动，但是迎面相逢的，却是更深的艰难抉择。

不是所有女人，都能逃脱现实的噩梦，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机会做亦舒小说里的女郎，总有机会绝处逢生，总有机会弃暗投明。

但是有人指引，却总比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更让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