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边陈繁荣跟江恒康终身大事算初定了。从江家回来,江恒康很快在柳伶俐的授意下,在距外公家不远的小区里选了套房,三房二厅,坐北朝南,空间够大,地理位置也好,房款柳伶俐一次过交清,就等着装修入住。江恒康吃定心丸般等着娶陈繁荣进门了。
而这边已经成婚的梅眉和黄凯的日子却进入一地鸡毛的琐碎里。
他们初婚的那段时间,过的还真的是郎情妾意。
梅眉那时候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妊娠反应不是很强烈,但是晨吐、嗜睡、乏力还是有的。可能真跟外公说的,梅妈的闹腾,让黄凯意识到黄家和他自己,在物质上对梅眉的亏欠,所以,那时候的黄凯对梅眉照顾得相当细致。婚假休过,梅眉白天回单位上班,回到家里基本就是休息,要不就闲适地翻各种育儿资料,家庭一切事务由黄凯解决。黄凯在休班的时候,还能送午餐到梅眉的单位去。共同的闲暇里,黄凯则陪着梅眉在院子里转转,散散步。刚刚办完婚礼,两个人手头还有点小钱,不能奢华但能撑起些温馨和浪漫。初为人妇的梅眉脸上总有幸福满足的笑容,陈繁荣看在眼里,真心为她高兴。
但是,生活里总是有但是。陈繁荣说,生活里的但是就跟玩超级玛丽的游戏一般,那些毒蘑菇、食人花、锤子乌龟、陷阱总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轻者吸走你的一格血量,重者夺你一次生命,而你,无可抵挡亦无法逃避。梅眉生活里的但是是黄妈和黄妈的疾病。
黄妈的肺功能一年比一年坏,平时就不能见冷字:冷空气、冷水、冷饭冷食、冷被窝,还有冷言冷语。黄妈的病让她自己和黄家人,都越来越惧怕冬天,尤其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黄妈到那时候就类似于冬眠的动物了,尽量趴在窝里不动弹为好。黄爸则要担起家里的大小事务,为减轻黄爸的负担,读高中的黄家小妹也早早地住进学校宿舍,每个月放假的时候回来一两天。黄爸的工作本就辛苦,还要照顾黄妈起居,操持家务,许多的时候总是力不从心,所以他们老两口三餐温饱解决过,卫生情况也就得过且过了。旧式的小平房本就逼仄,还得长期关闭门窗,空气自然不好。和黄凯拍拖的时候,黄凯就住医院的集体宿舍,并不大带梅眉来这里;婚后因为怀孕,自然是能少来一次就少来一次。好在黄妈在这个问题上开明,体谅自己的时候,也体谅了儿子跟儿媳妇,这个问题并没有成为真正的问题。
只是,这一日黄妈静极思动,又见阳光晴好,便开了门窗,把屋子稍事整理,收拾了衣服到厂职工澡堂洗了澡,却又舍不得花一元钱把头发吹干,用毛巾包了湿头发直接回的家。晚饭时分就见鼻塞、流清鼻涕,还有轻微的咳嗽,知道自己着凉了,吃过饭就在床上歇下。后半夜,被憋醒的黄妈挣扎着,分了点力气把黄爸推醒后就只能喘气,不能完整说话了。好在黄爸已经多次见过这阵状,快手快脚地把黄妈用被子裹着,直接送到医院来,急诊处理了大半宿后算稳定了。黄凯早起给梅眉买早餐时,在路上碰到黄爸时知道了。他跟梅眉生活里的优雅也就跟着不见了。
黄凯得照顾病中的黄妈,花在梅眉身上的时间自然就少些;梅眉很坦然地面对这些,也尽着一个儿媳妇的义务,每天来病房,看护病中的黄妈,端茶送水,请医问药,温良恭顺,不敢懈怠。病中虽有小苦痛,但黄妈却一直都有心满意足的笑意。只是随着黄妈的病程日久,参与其中的人一天天增加,梅眉和黄凯间的矛盾、小夫妻俩跟现实生活的矛盾,也日益凸现。
黄妈生病,当地的习俗是亲戚朋友都要来探望,以示亲厚。寻常的亲朋来探病,一个红色塑料袋装一瓶糖水罐头,一包砂糖或冰糖,再加上几个应季的水果,面子上过得去,心意也是满满的了。奉上袋子,坐下身子,客套一声,闲聊两句,问过病情,再关照几分,探望就结束了;受者病愈后再还礼答谢。整个过程跟内容都相当简单,但与黄家父母相关联的人又多有九族亲朋,亲朋的亲朋,还有那些跟黄妈一直工作在棉纺一线的老小姐妹,如此一来,每天总有几个人来病房探黄妈的病。人多生事非,梅眉家的是非就在这探病的人里产生了。
黄家父母本好客,兼之中国人待客习惯里,有朴实的“吃完饭再走吧”这一句,这种客套有时会碰上对方的顺水推舟,那么主家就不得不把这客套的饭做成真正的招待了。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个探病的顺水推舟接了黄妈的这个客套,黄妈当时也没多想,让黄凯来招待,碰巧黄凯因为不得空,就在饭店里稍高规格地招待了这两个客人。来客心满意足,在黄妈面前盛赞了黄凯。黄妈久陷贫苦,这样的溢美盛赞一直是她对别人言语,今日却是别人对着她慷慨说出,黄妈自然听到眉开眼笑,从此潘多拉的魔盒开启。
黄妈自此开始主动留来客吃饭,黄爸也不反对,虽说只有那些个“缺点心眼,脑子里又少搭了一根筋的人”会应黄妈邀约留下来,只是可怜黄凯,囿于自己和父母的颜面,不得不强装了笑脸,热情待客。每一顿饭吃下来,本就不饱满的钱包就更显单薄,有时候还会耽误下午的班。但是他不能跟自己妈妈说这些,黄妈也想不起操这个心。几次待客过后,黄凯跟梅眉报帐,梅眉皱着眉头也不说话。黄妈这个病是慢性病,肺部炎症没完全控制,医生则迟迟不能下出院医嘱,黄凯招待来客的次数就一次次增加,黄凯就得一次次让梅眉从存折上取钱出来。存折上的数字急剧变小,黄凯的烦燥却与日俱增。梅眉知道自己计较不得,只得把不满憋在心里。如果不发生后面的事,黄妈这次的住院也是段幸福满足的时光,但是,黄妈溺于这样的优裕,有些事情做出来就更失章法,终致自己儿子情绪失控,以待客换满足的日子才算终结。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黄妈留下来的客人次数一次次堆积,梅眉跟黄凯日子里,捉襟见衬的困窘也日渐明显;梅眉妊娠时间渐长,妊娠反应的折磨也让她日渐困顿,实在不得已的时候,中午回来吃口饭,顺带稍休息一会儿。
事发的那天正是新一轮寒潮来袭,银行柜面上也没有几个人,梅眉稍早些就跟同事交待完工作后,就离开了单位,强打着精神,在菜市场买了点菜,回家了。可是走到门口,看见自家的洞开的门,梅眉就有点发懵了:今天是她后出门的,明明记得自己是锁了门才走的啊!再往屋里看:电视机的声音很大,沙发前的茶几上,一个饮料瓶歪倒着,旁边已经堆了一堆的花生壳瓜子壳,沙发上一个男人聚精会神地嗑着瓜子看电视;更让梅眉生厌生烦的,是她的床上,连陈繁荣都不能坐的床上,居然躺着个看上去就不整洁的女人;女人身边还有个把鼻涕吸得呼啦啦的小孩子,手上还抱着她雪白的绒毛熊。梅眉知这必是黄家的亲戚,只是不意这些人在她家里能放肆成这样。
梅眉索性压了心头的怨恼,就站在门口看屋里人的反应。最早看见她的应该是床上的那个小孩子,因为那孩子抬头就撞到梅眉的视线里,应激般的哭将起来。孩子的哭声又吵到了床上的女人,她起身哄孩子的时候,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梅眉。女人跟梅眉相互都不认识,但梅眉不开口,象个路过的熟人般,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还好女人自己开口了
“你找谁啊?”
“这不是黄凯的家吗?家里来客了啊?”梅眉装出关心的样子,“你们是……”
沙发上的男人丝毫不理睬梅眉,床上的女人手里轻轻拍着孩子,跟梅眉拉起家常来,
“我是黄凯的姐姐,这是我家孩子,黄凯还在上班,你要是找他得去医院找。”
梅眉哦了一声,跟女人客套道别过,把菜拎到厨房里放下,到科里来,黄凯还在手术台上没下来,梅眉又寻过黄妈的病房里来。因为是本院职工家属,黄妈被照顾在一个单人病房里。黄爸也不在,黄妈正靠在病床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睁眼看见是儿媳妇进来,笑意里就有更多的慈爱了,“你回来得正好,凤荣一家来了,黄凯科里有室,你去招呼下吧。”
梅眉点点头走到黄妈床边,“凤荣是哪里的亲戚啊,他人在哪里?”
“凤荣是老姑奶的孙女了,她出嫁的时候我见过,这都多少年了。”
“她特地来看你来啊,真有心啊。”梅眉这句话是真心的,不管怎么说,一个嫁出多年的远亲,有心来探病,是蛮安慰的了。
“哎呀,这些年我哪年不要犯病啊,连她妈跟我们走动都少,不要说她了。今天是带她孩子来看医院看病来的,碰上黄凯爸爸了;又要找黄凯去找医生,不就到病房里来了吗。”
“孩子看完病该着急回家的啊,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她现在应该在你家里啊,我留了她吃饭呢。”
“她不着急回家吗?”梅眉想听到一个她理想的答案,可是她失失望了。
“难得她有眼睛向上看我们的时候,留她吃顿饭,她也能想想咱家的好。”
梅眉又一个“哦”字结束了自己跟婆婆的对话,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施施然回到公用厨房里,快手快脚吃了碗面,回单位宿舍蒙头睡觉了。
黄凯下午下班后不见梅眉回家,打她电话无人接听;问陈繁荣,也说没见黄太太来,单位办公室说梅眉下午没上班。黄凯心里着急,正要满世界找的时候,梅眉的电话打过来,闷声闷气地告诉黄凯说自己没事,但晚上不回家住了。黄凯完全不明就理,情急中也顾不得颜面,找了陈繁荣一起,到梅眉单位里来。
梅眉在自己单身宿舍里胡乱地睡着,也不开灯。黄凯把灯打开的时候,梅眉一下子坐起来,待开口时,看见陈繁荣也站在那里,横一眼黄凯又把话收回去了。
“哈,你这样子,象是存了心要收拾你老公的啊,黄凯你是不是真做错什么了,然后找我来做挡箭牌?”陈繁荣开口就揶谕。
当着陈繁荣的面,梅眉倒真不好跟黄凯发脾气了,只得拢拢散乱的头发回击,
“你那么聪明,明知道我生气,还跟着一起来,你是哪头的啊?”
陈繁荣撇撇嘴,“黄凯,你老婆这样说,摆明的就是你惹她的啊,你刚刚跟我说的是假的啊?”
“早上还好好的,我上了一天班你也知道,哪有时间惹她生气,”黄凯也真是委屈,他确实不知道梅眉为什么生气,“怀孕的人脾气不好我知道,可是这样生气,也得让我知道原因吧。”
“你回家去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换了,买一只一模一样的绒毛熊回来,再用消毒水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擦三次,三天后,不用你们来,我就自己回家了。”
黄妈没告诉黄凯,梅眉午饭前到过病房,黄妈也不知道梅眉看见过凤荣家孩子,在她床上时候脏兮兮的样子,而那个凤荣姐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见过房子的主妇;可是,就算黄凯知道这些,以他度人,梅眉不至于为这些生气的呢,所以,他觉得梅眉这时候的火气很是莫名其妙,而寒冬腊月,他家里家外累了一天,自己老婆还这样闹,他心里也有火,
“你怀着孩子,这样子住在宿舍里算什么事,有事回家里说清楚不行啊?”
“我说过过两天我就回去了!再说一次,你不把床上的东西全换了,过几天我还一样不回去!”黄凯的生硬,令梅眉刚压下去的火,又腾地烧了起来,当着陈繁荣的面,声线高出许多来。
黄凯这些天因为黄妈生病,心里本就难过,加之开销又远远超过预算,他觉得这时候梅眉至少不应该再添乱的,只是顾及梅眉是孕妇,才有所压制,但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语气真好不到哪里去了,“什么事情回家说不行啊,非得这样闹着吗?”
梅眉撅嘴冷脸不说话。陈繁荣只能担起消防员的职责:把黄凯按到床边的椅子上,不让黄凯说话,这边再来劝梅眉,也不敢再嘲讽针砭了,只以她肚子里的孩子为由,哄梅眉跟她去吃晚饭,给梅眉找了个台阶下。梅眉不情不愿地收拾了一下,跟着陈繁荣走出来,黄凯赶紧地跟了上来。三个人找了家餐厅坐下来,陈繁荣洗涮餐具的时候没忍住,“你俩结婚才多久,这离家出走的戏就迫不及待地开演啊,黄凯不来你就不回家啊?至于吗?”
梅眉何尝听不懂陈繁荣的‘至于吗’的含意呢,可是当着黄凯,她又能拿什么反驳呢?她叹口气,又摇摇头,避重就轻的说,“你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的啊,换做是你,你可能更生气的。”
梅眉把她上午在自家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转向黄凯,“你妈生病住院到现在,我没跟你抱怨过什么的啊,更不在你妈面前说什么不是的吧。可是,今天,直接弄个这样的人到家里去,都睡到我床上去了。我再怎么不讲究,自己的窝,自己的床总是要讲究的啊。你妈就真的是完全想不到这些事情的吗?我横蛮些的话就可以说是她在借机为难我,那她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黄凯在梅眉开始陈述的时候,就一直低着头,今天,那个他都不认识的凤荣姐,在他家里随意成这样,也是他没想到的,收拾屋子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兜着了些怨气,但是,祸首是自己的妈妈呢,他这个做儿子的两头为难着。他也不抬头,低声回答着,“别想太多了,妈妈也快出院了。”
梅眉的思潮一打开,话自然是要说完的,也不看黄凯,一脸嫌弃,“你家的那么个鬼亲戚,在你家里比在自己家里还随意。从病房出来,不洗不换,就那么自觉地睡到床上。那是我的床!还有那个男人,垃圾也不懂往垃圾桶放,茶几被祸害的比大马路还脏;那个小孩,鼻涕糊的跟什么似的……”,梅眉一点点想起那三个入侵者的不妥贴来,情绪又激动起来,“不知道哪个山寨出来的,如此素养,偏你妈还把他们往我家里带,偏你妈要尊重他们,他孩子不生病的时候可记得起你黄凯来?”
所有的话黄凯听得都不舒服,但事实摆着,他不能也不敢出言反驳,只能对梅眉抱以歉然的笑,还是好言好语地劝慰着,陈繁荣在一边也帮黄凯说话,梅眉总算踏着这台阶,跟着黄凯回去了。
回到家,黄凯默不作声地把床单被子换下,看见原本雪白可爱的绒毛熊身上的脏印子,自己也哀叹了口气,收拾好,哄着梅眉睡下,带了满腹的心事自己也睡下了。
小两口间的第一次吵闹算是比较温和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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