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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杯咖啡给伊万

这杯咖啡给伊万

作者: Tharine立 | 来源:发表于2018-02-14 15:26 被阅读0次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伊万的名字了——最近三天我总是可以听到这个名字从凯蒂的嘴角溜出来。我被邀请去朋友父亲在的小村子里过暑假,凯蒂是朋友父亲的女朋友。朋友的父亲不叫伊万。

    她总是在回头的一瞬间叫出这个名字来,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然后自然而然地叫起这个名字,伊万。她站在厨房里低头剥着一只一只的虾,哼着小曲,红色的小卷发垂在眼睛前面。突然她说“伊万”;她在花园里抽烟,一只乌鸦伴随着清晨的风飞到了院子里的果树上,突然她说“伊万”;她在柜子里找什么东西,她说“伊万”;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她说“伊万”。

    我曾和凯蒂提起我喜欢的玉兰,她眼睛突然放出光芒来。她说,“在我的村子外面有一棵玉兰树,我以前总喜欢爬到树上摘上一朵玉兰,然后走到另一个村子把这朵玉兰给我的爱人。”她提到了爱人的村子我们也是去过的,那个村子同样也傍着一条河流。我看见河边一所四层高的大房子,庭院深深、装饰淡雅,有很明显的长久没有被人打理过的痕迹。站在我身边的凯蒂说,那是我曾经爱人的房子。

    有一天,我从书柜底下一不小心掏出了一堆小玩意儿,像是橡胶士兵和玻璃珠子。我笑着问朋友她怎么像个男孩一样喜欢玩儿珠子,站在朋友身后的凯蒂笑着说,这是我以前爱人的孩子的玩具。我多嘴问了一句“那孩子现在还来找你玩儿吗”,凯蒂用平静轻快的声音回答我,“没有了,他再不来了”。

    在我连续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之后,伊万的名字就这么出现在了凯蒂的嘴边上。每次这个名字出现,凯蒂总会哈哈哈的笑着说“伊万已经死了”,像是解释又像是一则讣告。伊万已经死了,这是事实。朋友告诉我伊万生前是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因为脑溢血死在了医院里。一个硬核了一辈子的人,最后死的既主流又寂静。那些玩具的主人就是伊万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的他怨恨凯蒂,总觉得自己父亲就是死在了凯蒂的手里面。凯蒂似乎没能去成伊万的告别会,她和那个孩子的结也似乎永远摆在了那里。

    朋友的父亲也不介意,他听到这名字也就笑笑,和凯蒂一起打趣说他们也都快要老死了。这一对老情人,每天吃三次饭,凯蒂下厨,做的都是相当地道的法餐;朋友的父亲也爱喝酒,凯蒂在他喝到酩酊大醉时抚摸着他银色的头发说,你瞧你喝得太多了;凯蒂抽很多的烟,她的视力正在退化,越来越离不开老花眼镜了。

    这其乐融融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总有些古怪。好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越发感受到由各种微小细节带来的异样感受。

    凯蒂的厨房总是香喷喷的,她的料理书摞起来很高;凯蒂的书架上放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四处收集的贝壳;凯迪的音响里总是飘出中世纪有奇怪曲调的歌,仔细听下来发现还是拉丁语;凯蒂记忆力出奇的好,她曾经一个扫眼就认出了我手机里极度模糊的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画。凯蒂凯蒂,就连她自己也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艺术品。

    已经六十岁的凯蒂有一头卷成小卷的红头发,她也不打理,就由着这一头爆炸头顶在自己的脑袋上。一米六多点儿的身高,走路蹦蹦跳跳,我们夏天远足看到一条河,她是第一个脱了衣服往水里跳的人。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你看那个怪东西,我真喜欢”。我想曾经的伊万,一定也是这样一个怪东西。

    我总喜欢站在凯蒂身边看她做菜。看她把充盈的的橄榄油浇到锅里,看她把蔬菜切成均匀的条状,看她用食品称仔细分配不同配料的重量,看她把白砂糖倒在水果上面。凯迪的菜照朋友的说法就是高热量增肥餐,吃一顿胖三斤,吃一星期减肥一年。早餐可以吃到她做的果酱配酸奶,早午餐吃的是她烤的巧克力羊角包,午餐吃的是肉丸意面配沙拉,下午茶是巧克力和花茶,晚餐是一大锅有肉有菜的炖菜,每个人的盘子里都有一大块熏得发红的猪肉。

    有一天我半夜跑出来找水喝,我看见凯蒂坐在厨房的灯光下面叼着一根烟,面前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排巧克力。我躲在暗处看她,看她透过自己的老花眼镜看着那一堆巧克力,她没吃任何一颗。我的异样感受又一次出现了,出现在这个清冷暗淡的深夜厨房里,出现在这个静坐着面对一堆巧克力发呆的老妇人身边。

    第二天的晚饭照例是凯蒂下厨,她查好了菜谱决定做一个南法著名的农夫菜。我依旧站在她的身边,看她怎么处理猪骨头,看她怎么把各种调料精准的混合起来。

    厨房的灯从她的头顶上照下来,凯蒂穿着一件已经变小了的T恤。我看见她的脊椎因为工作原因变成了一个几乎标准的S形状,我看见她的老花镜从鼻头上一点点的往下滑,直到她的手指挡住去路。我闻到猪肉放到水里煮时候特有的腥味,我看见她把几面香料叶子揉碎抖到锅里。突然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一样,心里的寒意袭击了我的全身,凯蒂做菜时沉静的目光终于把我心里的异样真切的描绘了出来。

    伊万因为脑溢血死了,他一直吃着凯蒂的菜,当着凯蒂的面一瓶一瓶的把酒灌倒自己的身体里;凯蒂视如己出的孩子因为怨恨凯蒂用这样的生活方式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而对她避而不见;我似乎从没有见过凯蒂停下她的嘴,她要么在吃,要么在准备吃的;准备食物的凯蒂眼神沉静,仿佛每一道菜都带有着非凡的意义。

    凯蒂,其实在自杀吧。明明自己和伊万可以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伊万却死了。真是自己每一餐饭每一次纵容把他一步一步送到死的这一步吗,那为什么不是我自己先死,我明明和他一样如此的生活着呀。为什么不是我自己死呢。

    凯蒂的每一个菜谱都是为伊万准备的,为这个她带着白玉兰走几公里山路去相会的爱人准备的,为这个唱摇滚的怪东西准备的。她是那么热爱食物,最后却被告知是自己为爱人精心准备的一餐餐饭最后把他送进了停尸房。偏偏死的不是她,偏偏活下来接受这折磨人心脾的谴责的是她。

    从那之后凯蒂的每一餐饭,都是带着非凡意义的。她期待在这一餐饭之后她就可以像伊万一样,突然间眼睛睁大然后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她期待自己的葬礼上亲友也这么说,“凯蒂呀自己害死了自己”。

    看着凯蒂细致地用刀把自己盘子里的肉切好,看她把肉塞进嘴里安静得咀嚼,我们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她只是笑着说,嗯好吃好吃。她身上没有一个料理人享受自己作品的幸福感,我只感受到她在心里对着日历又划了一道杠——“今天我还活着,吃完这一餐我还活着。”

    我临走的那个早晨大家聚在一起喝咖啡,凯蒂的厨房里自然弥漫着温柔的咖啡气味。我们面前放了一堆咖啡杯子,凯蒂提着咖啡壶一个一个念着名字倒咖啡。“这杯咖啡给妮娜”,“这杯咖啡给妮娜的爸爸”,“这杯咖啡给中国小姑娘”,“这杯咖啡给伊万”。凯蒂笑了,我们大家都笑了,打趣着说着一些快活话。

    我临走前从屋外透过窗子瞟了一眼,伊万的咖啡依旧放在桌子上,热气腾腾。凯蒂走在我的前面,手里夹着一个烟卷,也烟雾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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