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用了这张图,但本文谈的不是剧版《我的前半生》,而是亦舒写于1982年的小说——《我的前半生》。
尽管小说和电视剧差别非常大,几乎就是两个故事,但情节主线还是差不多的:女主子君本是衣食优渥的全职太太,因第三者插足而被迫与丈夫离婚,后在闺蜜唐晶的帮助下,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弃妇成长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开拓出人生新局面。
小说《我的前半生》封面小说中,子君被离婚后,唐晶先后推荐过三本书给她:
《骆驼祥子》、《红楼梦》、《聊斋志异》。
这三部小说,各自陪伴了子君人生中的一个阶段,改变了她看待世事与自己的心境,是女主成长路上的重要路标。
壹:《骆驼祥子》与子君
《骆驼祥子》,是子君刚同意离婚,正在唐晶陪同下找房子时,唐晶推荐给她的。
彼时,子君的女儿安儿刚打了破坏父母婚姻的小三的女儿——同班同学冷家清,子君不卑不亢处理完;儿子平儿告诉她,现在喜欢看的漫画是叮当,不再是Q太郎,因为Q太郎已经看厌了,戳中子君心事(丈夫对自己也厌了)。人前永远“姿态好看”的子君,一见到好闺蜜唐晶就绷不住,满腹委屈只管滔滔倾诉,唐晶听够十分钟后便喊停,理由是:
“每天只准诉苦十分钟……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当作一种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请原谅。”
唐晶冷静、智慧,界限感极强,对待朋友真心好,既不敷衍,也不当滥好人,她是希望子君懂得自处与自救。
唐晶柔声地说:“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权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荐你买本《骆驼祥子》来瞧瞧。”
她对这本书的评价是:
“人的伸缩性真强,能在祥子那样的环境中活到老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众生皆苦,没有例外,没有最苦;苦中却仍要坚韧求生——这大概是唐晶从书中领悟,也想让子君懂得的生活本质。
的确,子君的离合悲欢,在祥子面前,不值一提。
电影《骆驼祥子》剧照祥子以拉车为生,最大的梦想是拉上自己的车,成为上等车夫。为了买车,他发了狠地拉车挣钱,不拉车的时候也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上“白房子”(下等妓院),一心一意攒钱。可是怎么样呢?第一次攒钱买下车,没拉多久就连人带车被乱兵抢去;第二次从头开始攒钱买车,攒下的钱却被敲诈一空;第三次在虎妞帮助下买了车,不久虎妞惨死,他不得不卖了车为她料理丧事。直到深爱的女人小福子自杀之前,祥子一直在顽强追求,尽管社会报以他的只是肆意的凌辱。
这本残酷中含着悲悯的书,成了子君的深夜读物。
读过《骆驼祥子》的子君,做成两件对她而言的大事。
第一件,是跳出四角关系的狗血纠纷,清清爽爽,远离是非。
丈夫从前的外遇对象、现在的二婚对象辜玲玲是个电影明星,面对媒体大放厥词,说史涓生(子君的前夫)是个伤心人,在上一段婚姻中根本得不到家庭温暖。子君看过报道后气得发抖,赌气说要开记者招待会,反击不要脸的小三。后来看了《骆驼祥子》,碰巧辜玲玲的前夫打电话来,怂恿她一起开记者招待会和他们撕,子君立刻拒绝——因她想起辜玲玲前夫弓背哈腰的样子,觉得辜玲玲亦是牺牲者。
她学会了悲悯,包括对曾经伤害自己的人。
第二件,是做好一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工作是唐晶帮忙找的,薪水微薄的抄写和翻译,但能够做下来,面对小气尖酸的老板、爱好八卦的女同事、猥琐空虚的男同事,受得辛苦忍得委屈,靠的还是子君的坚忍,当然也少不了唐晶的鞭策。《骆驼祥子》里辛苦奔忙的众生相落到了实处,那些生猛的吃相和不为人知的酸楚,叫子君着实吃了一惊,这才看清自己从前的嚣张面目,也明白了此后须踏实勤勉。
由此可以说,独立女性成长的起点是:看见生活,尤其是看见生活中的苦难,更看见苦难中的顽强。
如此才能不自怜不自弃,也才能更努力。
贰:《红楼梦》与子君
解决了生存问题的子君,面临的第二个难题是:寂寞。
对此,唐晶开出的药方是:《红楼梦》。
87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子君嫌闷,的确,《红楼梦》其实是很闷的,没有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情节,也没有吊人胃口扣人心弦的悬念,全是些太太、老爷、姑娘、公子、丫鬟、小厮……的日常生活,今儿谁过生日,明儿谁起诗社,后儿谁又向谁告了谁的密……平平淡淡,琐琐碎碎,每个人都很闲,每个人都很寂寞。我猜想唐晶是要“以寂寞治寂寞”——寂寞本是常态,你并不是例外,与其赶走寂寞,不如学习独处。
这是子君从物质独立走向精神独立的一个阶段。
《红楼梦》击中子君的第一句话是“一事无成,半生潦倒”,因为有共鸣。后来,失意人读失意书,子君对《红楼梦》着迷起来,读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找到新意。
她找到哪些新意?从小说中子君的言行变化来看,这“新意”至少指向:不再执着真与假、得与失。
离婚后,子君与前夫涓生第一次正式见面(那天也是子君三十四岁生日),涓生赞她年轻得多,子君却沧桑地回应:
“我不明白,我连新衣服都没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实说,我苍老得多,我学会假笑,笑得那么逼真,简直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真伪,假得完全发自内心。涓生,你想想,多么可怕,《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不是就这个意思?我不但会假笑,还懂得假的呜呼噫唏,全自动化地在适当的时间做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么反说我年轻?”
“假作真时真亦假”是《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牌坊的上联,下联是“无为有处有还无”。整部《红楼梦》,便是将“甄士隐(真事隐)去”,借“贾雨村(假语村)言”,真不是真,假不是假,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这真真假假的绕口令(颇似禅宗《心经》里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教会子君一种重要的心境,那便是——不必执着,随它去。
想想看,一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家族,转眼间,不也忽喇喇大厦倾,崩溃之势如长河决堤?一段前世今生缠绵悱恻的木石情缘,不也因还泪而聚,又因泪尽而散?她的生活、她的爱情、她的婚姻,一切既然抓不住,又何必不放手?何必耿耿于怀?
所以,当涓生流露出不舍,在子君面前数度流泪时,子君“只是淡淡地抿着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他今朝依依留恋,昨日却无情厌弃,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抑或都是真?抑或都是假?既然分不清,也没必要分清,又何必介怀?
这份心境,也被子君搬到了职场上。书里写道:
“这一年来在外头混,悟得个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总之将本身毁谤得一文不值,别人的气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这也是一种“随它去”,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抛掉面子,挫掉锐气,自嘲自贬,换得保全自身,去做自己真正在乎的事。
真假之间自如切换,这种“圆滑”在子君而言,是为了守护更大的“真”。子君看透了真假,放开了手掌,自以为变得苍老圆滑,可恰恰是这种看透和放开,令她甩开包袱,轻松上阵,有力气也有余地与生活对抗,获得一种很重要的东西——生命的活力。这也正是许多人觉得她离婚后,反而变得更年轻美丽的原因。
如果说读着《骆驼祥子》的子君,学会了“看见生活”,那么读着《红楼梦》的子君,便在学习“看透生活”,不较真,不执着。
叁:《聊斋志异》与子君
唐晶对子君说:
“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
子君想起这番话时,过得已足够好。她与朋友合伙烧陶做工艺品,衣食不愁,又能发挥自己的艺术天赋。人人赞她年轻美丽,女儿安儿更是把她当作偶像。她身边不乏追求者,更有唐晶、老张两位知交好友。真的已足够好,但她缺乏勇气和信心,因为曾经受伤而畏缩不前,困守现状。
唐晶和妹妹子群都劝她,有不错的男人,不妨考虑再嫁,她摇头。
对两个孩子,她也坚持说,妈妈不会再结婚的。
其实她并非心如古井。去加拿大看望女儿时,她对一个四十岁的单身建筑师一见倾心,但自觉条件不好,不敢痴心,只能努力将他忘记。
在这个节骨眼上,作者安排子君想起唐晶推荐的《聊斋志异》,不会只是闲笔。
86版电视剧《聊斋》《聊斋志异》塑造了一大批自主、独立的狐、鬼、妖、仙女性形象,她们主动追求爱情,无媒自嫁;当缘分已尽或感情破裂时,她们就主动与男子离异。如《双灯》中的狐女,因与魏生有“前因”而自荐枕席,又因因缘已了而告别;《翩翩》中的仙女翩翩主动收留罗子浮,与之相爱,后因罗子浮“有俗骨,终无仙品”而与之分手,随即消失;《阿霞》中的阿霞,因景星“祖德厚,名列桂籍”而主动托身于他,在发现景星辜负发妻,薄情寡义时,又不告而别。
《聊斋志异》中这一类来去如风的女子太多太多,她们的果敢、随性、洒脱、率真,正是此时的子君最需要的个性。
后来,子君终于肯迈出“不二嫁”的樊笼,虽然她的运气也足够好。四十岁的建筑师翟有道离开加拿大,回到香港,向子君求婚,而子君也终于承认她需要婚姻,也喜欢他,所以结局,很完满。
至于《聊斋志异》在这里起什么作用,书里没写,一个字都没写。不过我想,师太既然喜欢《聊斋志异》,那么聊斋女子的迷人个性大概是笼在她的笔端,渗进每一个亦舒女郎的骨子里。
肆:亦舒女郎三部曲
从《骆驼祥子》到《红楼梦》再到《聊斋志异》,是亦舒女郎修炼三部曲。
第一步,看见生活,看见生活中的苦难,看见苦难中的顽强。
第二步,看透生活,知道盛衰无常,真假异变,不较真也不执着。
第三步,看透而不看破,给自己留些梦想和勇气。人也好事也好,来去随他去,万物不滞心,把自己活成美丽聪慧、敢爱敢恨、敢聚敢分的妖精,才是最要紧。
小说中,子君阅读这三本书的途径是不同的。读前两本,都是借唐晶的旧书,只有《聊斋志异》,是子君自己买的新书。
从借到买,也是一种象征,象征子君一步步走向独立。从前,她从物质到精神都依靠丈夫,后来,她的精神依靠着唐晶,最后,她的物质和精神,都只依靠自己。
书是心药。这三本书,有机会的话,找来看吧。
网友评论
读书让人心静
心静则智生
+1 同意
+10086 举双手同意
+17951 无数次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