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素意简文 | 来源:发表于2017-12-28 20:48 被阅读0次

    一下了课,橞就一瘸一拐地往她寝室里奔。看着她的背影,让人很有些可惜裁缝的手艺。估计裁缝是不得已才替她做衣服的,哪个手艺匠不想自己的作品都像一件件艺术品呢?橞的身材完全是在糟蹋裁缝师傅的手艺,她把衣服的长度当宽度在穿。她人矮腿短不说,右腿还从娘胎里带出了残疾。她的右脚是扭曲的,永远脚踝着地,在经年累月的行走中,脚背鼓出很大的一个包。

    她"奔"得确实挺快,像一个向前滚动的抟得不很光溜圆滑的肉丸子。她这是要急着招呼生意呢!

    橞在寝室的临窗处放了一张双人课桌,上面摞着几叠练习本:有语文的,有数学的,有低年级的,有高年级的,分门别类。练习本的旁边有一个小型的纸盒(大约是空了的鞋盒之类),里面排着一把一把的铅笔。纸盒旁边还竖着一个柱形塑料笔筒,一支一支的圆珠笔向外冒着小脑袋。

    橞在窗口经营她的小买卖。窗户上本是并排着一根一根的铁栅齿钢筋的,她用钢锯在下端锯去了两个小节,使扩大的空间刚好供练习本或者铅笔圆珠笔出入。她不会多锯,不然她的财产会很没保障。但这个窗口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业务量,让她破过财倒是真的。有天周末放学回家,她照例用油布,纸板塞好窗户眼,却忘了把桌子往房门那边挪一挪,结果就被调皮的小子们从窗眼里够去了好大一摞本子,还抓走了好几只圆珠笔。

    她那回吃了闷亏无处撒。她倒腾学生们的书包,拿出崭新的练习本和圆珠笔质问他们哪来的,孩子们说:"买的!"

    "在哪买的?"

    "在学校买的!"

    如此一番之后,橞也只能摔了书包,恨恨地走人。学校又不只有她一人卖笔和本子。学校有专门方便孩子的代销店,他们进货的渠道一致,笔和本子长得一模一样,哪能分得清是谁的?它们又没长出一张嘴?否则,你喊一声,它答应一句啊?

    为了卖点笔和本子,橞就跟做贼似的。男人骂她,说她这都是自作自受。橞不管,橞就是要卖,多少是点收入不是?凭啥不卖呢?

    "我凭啥就不能卖呀?"橞梗着脖子赤着眼睛跟校长杠,"我像你,每月几百块的工资领着,我还不不丢这人现这眼!"

    校长噎得直犯哆嗦:"算了算了,和你说不清!"

    橞因为要卖笔和本子和承包代销店的师傅骂过架。人家是要缴一定费用给学校的,就算是一顿饭的钱那也是费用啊,所以学校有责任和义务保障他的"客源",橞的插脚就破坏了规则制度,受指责也是情理之中。但橞就是要卖,就算是夹着尾巴也要赚那么一角两角毛票。

    橞在家里骂男人怂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和校长杠和校工师傅闹的例子拉出来。男人说:"你以为你有狠啊,你以为谁都怕你呀,你看看你那德性!"

    男人翻个白眼就走了,他去麻将室打牌,一打一个通宵不回来。

    橞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钱。她日日朝朝地数,偷工摸夫地数。她教学前班,做了二十年的民办教师就教了二十年的学前班,也数了二十年的钱。课余闲暇,她总坐在寝室窗口的那张课桌旁,不是经营生意就是在数毛票。一角两角三角......她凑好一元就一叠,凑好十元再一叠,总之,她要凑个整数。她刚开始上班的时候工资是三十多元钱,后来慢慢涨慢慢涨,她教到二十年的时候已经接近三百大洋啦!但是这都是禁不得数的钱,这也算钱吗?但她数得格外来劲。她从会计那里领到工资,回到家反反复复清点清楚后就夹到一个泛黄的厚备课本里,本子压到床头的棉絮底下,棉絮上面是她的枕头。她有讲究的。钱可不能夹在书里,输(书)可不好,那是败财。夹本子里是本钱,是聚财。她每天枕着她的本钱入睡,踏实得梦里都会笑出声来。本子里的钱越积越多,她就以零换整,齐齐整整地压好了,瞅个空闲的时候跛到镇上的信用社存起来。

    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对她太熟悉了。看到她去,就算柜台处没人也不询问她是否办理业务。工作人员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从一个黑皮革挎包里取出鼓鼓的备课本,看着她从备课本里翻出一叠钱来,一张一张地数。她数钱的方式很笨拙,那姿势并不能看出是个经常数钱的人。她左手握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钱角一张一张的往外捻,捻一张就往柜台上放一张,捻一张就把捻钱的手指头在嘴唇上濡湿一下,以免夹页导致数错了。她左手把钱攥得极紧,好像时刻在防有人拽了去,结果别人倒没来拽她的,反而是她的右手动不动会拽空----都怪她握得太紧了,拽不动。这样一次两次之后她又必须得重新再数,因为她好像忘了刚才是个什么数字 。一般她得数三次后才放心地把钱交给工作人员,说"一般"是因为她一旦在数钱的中途打了梗就会数得比三次多,也就是说她每次存钱时数钱的次数必定要大于或者等于三。

    她还数男人的钱。她男人是供销社的工人的时候,她月月数他的工资;男人被一次性清算回家时她数他的补偿费;男人务农了她数卖谷钱卖棉花钱;男人爱打麻将了,她就搜他的荷包,数男人在牌桌上赢的钱。男人怎么会总赢呢?输了男人就找她要牌本钱,怎么可能?那是休想!男人恨毒了她的时候要打她,但举了半天胳膊硬是砸不下来。他想起他老亲爷临死前地嘱托:"你可要让着点橞呀,她是苦孩子啊!我给她取名用这个橞,就是想她将来有棵依靠的大树啊!"

    亲爷是一位勤勤恳恳人民教师,为人忠厚,在四里八乡的口碑很好。男人忘不了的是亲爷的恩情。他的整个小学和中学,可不都是亲爷给掏的学费吗?不然指靠寡母他算是不能读到初中毕业!亲爷一生就养了一儿一女,儿子总是病病闹闹,女儿呢,一钻出娘肚子就是残疾,唉,亲爷是个可怜人啊!但男人怎么也想不到橞会长成一个财迷呀!小时候谁家里不穷啊,就算是穷怕了也不能当作财迷的借口吧?要是顺着这个思路的话,那整个村子不家家都是守财奴了?

    有人问过橞,说你不给钱男人他怎么再去给你赢钱回来呢?虾子钓鲤鱼也得有点饵啊?橞一句话:我不管,他自必有办法!男人好像还真的有办法呢!他依然有空了就打牌,而且是日宿半夜地打,能不归家就不归家。橞也索性搬到了学校住宿-----儿子到镇上的中学住读去了,家里也没个说话的人,在学校住宿还可以省点电费(那时候学校是不收教师员工的电费的)。

    橞经常借钱。她好像总在缺钱,逢到个能开口的人,她总要借个百十来块。这并不是什么大数字,所以很少有借不到的。这么一来,橞的浑身都是债了。男人在牌桌上常常会碰到橞的债主。男人手气好连续自摸了两把,债主不开钱。债主说:"你家橞差我八十块呢,抵账!"男人回家了就气哼哼:"你干嘛东家借西家借啊?"

    "要你管!我不是想凑个整数存起来吗?"橞说。

    "存起来存起来,你得了存钱的病吧?借了钱不用还啊?你能挖个沟流走啊?"男人恨不得掰开橞的脑袋看看,看看是不是里面有根筋搭错了。但是搭错了又怎样呢?你有把握拨得正吗?

    橞的父亲是高血压中风去世的,高血压是家族遗传病,橞的一家四口,三个高血压。母亲对橞说:"你要记得吃药啊,可不能走了你老头的路,你还年轻。"橞说:"您不也说了吗,我还年轻,干嘛浪费那个药钱,过几年了再说!"

    如若不是橞的母亲来学校找橞,任谁都想不到橞还是个小银行呢!母亲到学校来,并没有找到橞,她坐在学校烧火师傅那里等。她说儿子中风了,她来找橞拿她存放在橞手里的两万块抚恤金。母亲说:"我本想着她造孽,给她拿着不接济了也好有个周转,可是现在我要拿钱救命了。"烧火师傅说:"您别急,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了!"可是那晚橞并没有回来,她母亲家里丢不得,就留了话,让橞快点带钱过去。

    第二天中午橞回来的时候烧火师傅转告了她母亲的话,橞说:"我知道她是来要钱的,我这不是从昨天借到了现在?我还在筹。"烧火师傅看看她那风尘仆仆的样子,摆摆头,走了。

    "这么紧巴地攒钱是为了什么呢?"烧火师傅一边走一边想,"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的,托人生是为了啥呢?"橞已经搬到学校一年多了,这一年多里,烧火师傅就没见她家沾过荤腥。每每儿子回来都被橞催到了爷爷奶奶那。橞嘴边的话是:"这么久没回来了,快去看看爷爷奶奶,莫让他们挂记!"烧火师傅知道橞是想节约那点肉鱼钱。儿子回来了,哪能不加点餐呢?那就到爷爷奶奶那里去吧,一举两得。这世上没有不疼孙子的爷爷奶奶吧?烧火师傅想起橞一个人在家里坐在桌边就着一小包腌榨菜津津有味地吃饭的样子,不觉得又摇了摇头。他没想到的是橞现在又在家里吃榨菜,她恐怕是饿得狠了,急慌慌地掀起桌上的碗罩,用手抓了几根榨菜就往口里塞。

    男人半夜回来看见橞的时候,她僵硬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电饭煲的内胆,她应该是准备去撮米煮饭的吧?她身子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扭曲着,是不是曾努力想要爬起来呢?

    橞的生命终结在她的第二十年教龄里,她还很年轻。男人从铺盖下,枕头里,衣柜中,黑皮革包包内翻出了好几张存折,还有备课本里夹着的没有凑够整数的钞票。橞来不及还给母亲的钱也不知男人会不会替她还上。

    这一年橞的儿子考上了高中。橞的男人新娶了一个女人,他们在县城买了一栋不大不小的房子,做着一点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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