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船，会到达所有的海

我猜，有不少人做过这样的梦，在无人的旷野，不停地赶路，大风呼呼地吹，周围的一切，飞快地向后退去，想回头道别，却无能为力。

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梦见离别的场面，梦见我的好朋友阿泽。我想走过去与他道别，却迈不开步子，连挥手都做不到，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消失。

很久以前，恩阳还没有铁路，我和阿泽常常步行去远方。我们的远方，不过是二十多里外的巴中。那时候还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们，把它视为远方。阿泽会在邮局，认真地写一张明信片，寄向远方。我像个小跟班儿似地跟着他，我找不清方向，现在依然如此。

想起阿泽时，记忆总是被拉回古镇的万寿街。我们吵着闹着跑过午后的街，永远不去想长大以后的事。现在，我喜欢一个人去古镇。走过那些曾经踏过的青石板路，走过曾经躲过雨的骑楼门前，穿过曾经打闹的三街二十八巷，却找不回当时那种简单的快乐。

总感觉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如果可以，我想回溯过去。

上初中的时候，每个周五的傍晚，我都和阿泽到恩阳河边看夕阳。古老的渡口停靠着斑驳的渔船，白鹭离滩从远处归巢，落日的余晖洒在河面，随着水波荡漾开去。恩阳河水清明透澈，鱼虾成群地游过……时间好像会一直停留在那里。

我喜欢学着阿泽，向远方眺望。我们折纸船，在恩阳河边放走。

我总是问他，“我们的船，真的会到达远方吗？”

“瞧你这呆子”，阿泽伸出手在水中比划“恩阳河从北边的黄江镇发源，在恩阳拐了个弯，在南边的三江镇与南江交汇，继续向南流淌，汇入巴河，然后是渠江，在重庆汇入长江，最终东流入海。”

我认真地听，听阿泽说“大海是相连的，我们的船，会到达所有的海。”我当时没有什么概念，依然听得津津有味。我想象，我们在蓝色的海上飞……阿泽说“有一天，我会乘着自己的船，去那片属于我的海。”我笑，为他眉梢的飞扬跋扈鼓掌。

“我喜欢海，不喜欢山。”阿泽不尽满意地重复着他周游列国的伟大计划，梦想有一天能够环游世界。纸船顺流而下，一并带去的，还有我们对远方的憧憬和梦想。世界就在那里，我们想自己走过去。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是一个糟糕的夏天，是阿泽人生中最难过的阶段。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在那个夏天离世。他是个孤儿，唯一的亲人，也离他而去。

我紧追着醉酒后在大街上狂奔的他，想为他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任由他在深夜的马路上大哭， 涕泗横流，卑微得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他是一个要强的人，我只看他哭过这一次。我想，真的能够哭出来，也许会好过许多吧。

阿泽什么都没有了，我必须义无反顾地支持他，对他不离不弃，我要比他还努力地支持他的梦想。

“朋友，是自己选的亲人。也唯有友谊，才能千秋万岁。”

阿泽沉默了一整个夏天，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我们一起去了义阳山的大佛寺，在佛祖面前，我们的愿望虔诚而具体。双手合十，轻轻呢喃，我向佛祖祈求，赐予阿泽一道护身符，护他一路平安。尽管我从来不信奉这些，但是当时的我，是那么真切地希望过。

我知道阿泽是一定会离开的，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那年九月的某一天，阿泽对我说“时间到了，该启程了。”他要去寻找他的大海，那片可以安心驻足的海域。我时常想“这个风风雨雨的世界，少年的他，该如何落地？”那时候，我们以为，这个世界，我们早就已经看破。

阿泽离开那天，只有简单的行李：一个旧旧的帆布背包和一个黑色拉杆箱。

我说：“让我再陪你去一次远方吧。”

黎明时分，我们从恩阳出发，沿着101省道，步行去属于我们的远方。我安静地跟在阿泽后面，两个人沉默不语，周围的一切，一点声响也没有。

有酒有花，不风不雨，十里五里，长亭短亭，其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寂。

往后，相见难，相念远。

走出恩阳不远，阿泽停下来，成年人般的点燃一支烟，转过身对我说“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他伸手拦下一辆前往巴中的汽车，上车前塞给我一个信封，倔强地没有回头。车子启动以后我才意识到，阿泽走了，而我还没有来得及与他好好的道别。我追在车子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喊“我等你回来。”

一定要回来，是一个遥远得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泽离开以后，我开始学着他到恩阳河边的茶馆饮茶。也像他一样，选一个靠近窗边的位置。从前我总是骂他“矫情”，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里总是充满忧郁。我终于体会到他当时的心情，他喜欢海，不喜欢山。他是注定要远行的人，而我只能怯懦地躲在这里，躲在小镇的庇护之下。

我开始一个人到廊桥上看风景。最好是雨天，这样我不需要找什么理由，也可以待得久一点。慢慢的，喜欢站在屋檐下听雨声。总觉得，这种时候是不应该独享的，站在身边的人，也知道，不要说再见，就一起等雨停。

我以为，有一天我再从廊桥上走过，会再遇见阿泽。我总觉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是，阿泽像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

未来还未到来，过去就留在过去，时间不停不息，冲刷去所有的回忆。

阿泽离开恩阳已经有些年头了，我高中都快要毕业了。这几年挺忙碌的，投身于繁重的学业之中，不去想曾经的日子。

人生的圆满，不是赢得一切，而是付出所有的坚持和努力，而你坚持的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如果没有，只是因为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即使眼泪忍不住滑落，相信，你挂满泪水和汗水的脸颊，依然可以微笑。

生活总要前进，总要信奉些什么，追求些什么，否则这漫长的一生实在无聊。我不去想曾经的一切，怀抱理想，不怕千万人阻挡，相信凭借努力，命运自然会眷顾自己。

在无法回头的时光之旅中，我听从内心的安排，成为自己的风，奔赴山海，隔水呼渡，完成生命的临渊破茧。

我依然会折纸船，然后去恩阳河边放走，也有阿泽的那一只。我只是感慨这人生而已，不存在后不后悔之说。

小城的日子平淡如水，云雾缭绕，视野朦胧，只知道冬天来了，带起漫山遍野的枫林，热烈，如火。

长大以后，我们可能不知道纸船漂去哪里，但一定会记得，年少时曾经许下美好的愿望。

我踏着荆棘，不觉疼痛，我有泪可挥，不觉悲凉。我不敢肯定，以后会经历怎样的人生，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会在远方相遇，我们的船会到达所有的海。

彼时，夜空中燃放着一场盛大的烟火，我们在这里唱响远方。

那天阿泽给我的信上写着：幸福一定会来临。野泽千里，终有良木。人生中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是在少年时遇见了你。别送我，说再见吧，去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