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在每周规定篇数的随笔里写了你,我还记得标题是《爸爸的身高》。后来它和我的许多篇随笔以及考场作文一样,被收进了班里的优秀文集。老师在评语里说写得非常感人,可那篇随笔,我从来没给你看过。
初三,动员大会上的家长会,老师提前让我们写一封给家长的信,我写了很长很多。后来你和众多其他家长在教室里,等着老师说桌面上有你们孩子给你们写的信后,我侧着身子从教室后方的窗户往里面看,别的家长都在低头阅读,而你翻遍了我的桌面,又尝试着在抽屉里寻找了一会,再然后估摸是猜到了什么,于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带着你标志性的微笑,安静地等待着老师后面的安排。
那封信后来也被收进了优秀文集里。有一天中午,班里有个女孩子红着眼眶地拉着我说,她看我写的那封信看哭了。我沉默着没有说话。而你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那一封信,也从未提起过。你再说起那次家长会时,似乎只记得了我作为代表发言的那短短几分钟。那天你坐得真直啊,你看我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笑,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高三,你送我到校,坚持着要替我把东西拎到五楼的宿舍里,我督促你赶紧回家,后来才知道你在教学楼楼下看上一次的月考榜单看了很久。你说的时候好像很满足,那个时候你兴许是极骄傲的。我不必亲眼所见,也能想象出,你背着手,腿以外八字的方式杵在那里,脸上带笑,仰着头看榜单的样子。
今年暑假离家,我认识了很多新的不同的人。奇怪又大概是意料之中的是,面对你,我越来越沉默,而对于别人,我总是有足够的耐心,也有更多的话题。某天与那个父亲去世的男孩子聊天的过程中,他突然问我:“哎,你平常都只是提到你的妈妈,很少听到你说你的爸爸诶。”他的声音很温柔,失去父亲的他也并没有什么恶意,我顿了一下,终于意识到在我口中,提到你的频率已经近乎为零了。可我对你的情感,并非与此一般不堪。
偶尔我也会感觉自己变得太冷酷,不爱表达,总是沉默不说话。离开的时候不愿意大张旗鼓,想着默默消失,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情绪抽离出来。拉着行李箱走的时候,我是不肯回头看的,我害怕一回头就舍不得,再回头会掉眼泪。你看过我离开的背影,大概很决绝,很伤人吧。
暑假离家其实有我的一份赌气掺杂在里头,那天你如往常我离开时一样送我进站,安检过后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很别扭地抬头看玻璃墙外,也没有你的身影。我有点生气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想着以后一定是离家越远越好的。
再往后,是开学收假离家的时候,你固执地紧握行李箱的拉手,送我到候车室门口,默不作声地陪我排队,到我的时候,你把行李箱拉到我身边,站在安检口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啊。”我小声地回道“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我朝前,你就站在那里,等我刷证、进入候车室,我回头看,你仍站在那里,脸上依旧带笑。把行李箱、背包扔到传送带上,过安检,拿起,再抬头,候车室门口的你仿佛成了雕像,与身后不断移动的人流格格不入。你挥挥手,我扭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你纹丝不动。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良久,你回过头走了出去,走到与我相隔一面玻璃墙的地方,笑着看了我一会,然后挥挥手示意离开。我点点头,看着你离开直至消失不见。我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刚坐下来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慌乱地摸出纸巾,慌乱地擦掉眼泪,可是眼泪好像怎么也擦不干,我一个人在候车室,一不小心就成为了自己当初觉得不可能成为的、在人来人往中哭得不能自已的人。
往前,是寒假收假开学的时候,安检过后我推着行李箱找座位,无意中发现玻璃墙外你看着我的身影,那时我不知道它的隔音效果这样好,大声地说着你回去吧,你嘴里回应着些什么,但声音被阻断在墙外。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接通电话是你熟悉的声音,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面玻璃,看着对方说着电话。你转身离开前我已哽咽,你转身离开后我已经蓄了满眼眶的泪。我极力将眼泪全部忍了回去,心里难受至及。那天我想到朱自清的《背影》,我想他父亲的背影与你的背影或许是一样的孤单,一样的令人心堵;那天我给自己留言说,“以后离开的时候不要人送了,归来的时候再相见。”可我还是没做到。
时间往后,是刚毕业不久的二哥说以后也许周末再回家,周一到周五上班就在市区离单位近的地方租个房子住,节约时间。你仍是带着你标志性的笑,打圆场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你看似无意地问了我一句,以后毕业回不回市区工作,我坚决地说那肯定不回,你没有说话。
往前,是今年高考前夕你在某公众号留言为高三学子助力,言语中提到你三个上大学的孩子,语气是满满的骄傲与自豪。入选精选留言后你截图发给我看,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往前,你送我到学校门口,我下车后大声地对你说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我会好好学习的!你笑着答好。于是我真的努力学习到了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求学。
往前,我到家后喊你,你走出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哎回来啦今晚吃蛋酿明天吃排骨好不好?那成为了我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两道菜。
往前,我坐在你的摩托车后座上,天下起了雨,你下车把雨衣全包在我身上。《爸爸的身高》就是在那一天写的。
往前,你拿出卷尺为我量身高,惊叹道“哇你都一米六二啦,要比我高了!” 可我到现在也没长到和你一样的高度,而那次我替你量的身高明明是一米六。
往前,你早起带着我到市重点学校考试,笑着说好好考啊别紧张我在外面等你。考前我因为肚子疼擦的清凉油后来几乎成为了你口中的灵丹妙药。
往前,你拿着我让你教我的作业题,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跑来跑去对着妈说哇我爸真的好厉害啊。今日场景却转换为你低着头缩在那里拿着智能手机独自捣鼓,似乎良久才鼓起勇气问你曾引以为傲的孩子该如何操作。
往前,老厨房依旧,你坐在小板凳上,搂我在怀里,手里扇着那时还热卖的大蒲扇,教我唱着“鞋儿破帽儿破”。而今我多久没见你开心地笑,有多久没听到你发自内心地哼歌了。
……
我哪里有一米六二啊,你无非是为了我开心骗我说我又长高了。 “爸爸身高一米六,不高,或许还有些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心里,他很高,很高。”那一篇随笔,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给你看了。越长大,越想四处看世界,离你也越远,我曾经想过,大概我这一生,都会像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应对那句众人皆知的广告词,要勇闯天涯吧。
其实在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尝试操纵手机页面的时候,在你了解我毕业去向后沉默的时候,在你送我离开默不作声地陪我排队的时候,我很想问问你,如果你知道多年后我走四方的心,如果你知道我越变越别扭越来越不爱表达,固执得不再像别人嘴里说的小棉袄,会不会后悔当初鼓励我好好读书、我想去哪我想干嘛都无条件支持我的决定。
一念之差,或许我现在已经和我的众多小学同学一样,结婚生子,承欢你膝下。我曾是你的小骄傲啊,你曾是我的大树,我还能不能再当你的骄傲。往后我还当你的小骄傲吧,考研的目标院校,我已经确定了,离家只有两小时车程。就算没有考上,我也会努力在那个城市工作,不离你太远。大树老了,可他,仍是我的一个依靠,是我走到哪里都无法忘记的一个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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