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定伯捉鬼的事经过媒体添油加醋的宣传,已然从妇孺皆知的家教故事演变为公民必读的神话传说。
在那个信奉神权不亚于皇权的年代,宋定伯俨然成了群众公认的活神仙,由此引发的“定伯效应”带动了包括旅游在内的许多产业的发展。
比方说,当年宋定伯卖鬼的宛县集市,现已列为南阳甲等旅游胜地,普通老百姓要买东西一般不去那儿,只有达官贵人才会去做个学习考察啥的,顺便吃顿天价的“涮鬼肉”。当然了,谁都知道其实就是最常见的羊肉,指不定还注了水。
另一方面,有一种唤作“定伯辟邪涎”的产品十分畅销,顾名思义就是宋定伯宋老前辈的唾沫,俗称口水。
关于这种产品的用途,人们分歧很大。有人在赶夜路的时候随身带上几瓶,用来防身,要是运气好遇上鬼就仿照宋大仙的做法,“神水一洒,化鬼为羊”,还能增加一笔额外收入。
另一些人把它当沐浴液使用,据当事人反映效果极佳,可以洗去一身的晦气;也有人固执地认为这种药水具有滋阴壮阳的功效,喝了以后不但嘴不臭,而且药效持久。
不管怎么说,宋定伯作为这种产品的最权威生产商,可谓大大的发了一笔,真正过上了“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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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定伯还是喜欢走夜路。你可以将此理解为对峥嵘往昔的怀念。
定伯不再年轻了,可他又不愿守着一大把银子安享晚年。每当他无拘无束地行走在夜色笼罩的山路上,他都心潮涌动,颇有几分伟人重回故居的感觉。
他是多么希望再遇见一次鬼啊!那是成就他一世英名的事迹,假如可以再经历一次,再体验一回捉鬼的豪迈,虽死无憾矣。
不幸的是,宋神仙的知名度之大,已到了阴间都“谈宋色变”的地步。
小鬼出地府造访阳间都要办理一种类似签证的东西,那上面第一条就明明白白地写着,“宋氏定伯所在处,方五百里不得入”。可见,宋老要想实现夙愿是多么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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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天夜里,定伯终于得到了幸运女神的垂青。
他走累了,便在路边的石凳上歇脚,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名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定伯身边。
定伯强忍着激动澎湃的心情,用颤抖地声音问她:“你是谁?”那女子恶狠狠地回道:“我是鬼。”
定伯欣喜若狂,差点就手舞足蹈了,但他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和名人的矜持。
“我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物,得有大腕儿的派头……”定伯这样想着,一边正襟危坐,一边嘴里开始酝酿“辟邪涎”。
那女鬼见这老头听了她的话,不但面无惧色,而且呆若木鸡,不禁好生奇怪。
她猜想定伯大概也是鬼,于是问道:“那你是谁啊?”定伯当时两个腮帮子都装满了唾液,只有含糊不清的回了句:“宋......定伯......”
但他又觉得这样很失身份,于是把好不容易造出来的神水又咽了下去,然后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宋定伯。”
接着是一段很长很窘的沉默。
沉默的原因如下:宋定伯觉得自己威名远播,没有哪个鬼不怕他,所以他预想的情节是——那女鬼听到“宋定伯”三个字后吓得屁滚尿流,即刻准备开溜,然后他就像当年一样一把将其擒住,扛到集市上去卖掉。
这之前还要发挥一下他强大的唾液腺。
而那名女鬼却觉得,这老头既然不是鬼,没有理由不怕她,既觉得费解,同时又深感自信心遭遇打击,心想自己怎么做鬼都做得这么失败。
这样尴尬的气氛维持到二者实在无法忍受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你不怕我?!”又窘了一会儿,再次异口同声:“我为什么要怕你?”
这一回彻底窘了,宋老再也矜持不住。他开始坐立不安,心想这世道怎么变得这么快,我宋大仙的名号居然不顶用了!
好,我就叫你这不识数的丫头尝尝我的厉害!定伯开始狠命地造口水,甚至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但他正在气头上,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派头”了。
还是那女鬼比较谦虚,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恳切地问道:“前辈,我是个新鬼,组织上不肯接纳我,说我身上阳气未尽,所以关于鬼的事情所知甚少。刚才您说自己是‘送什么波’,还问我怕不怕您,晚辈愚钝,不知何意,还望明示!”
定伯听了这话差点呛到,只得再次将口水咽下,心里嘀咕道:我操,这不是我当年欺骗那鬼时用的台词吗?!
也罢也罢,想不到真的碰见个新鬼,不知者无罪,且不与她计较。这样想着,定伯的气已消了一大半。但是这女鬼不知道我宋定伯的神通广大,该如何是好?
通常人们做坏事前都需要舆论造势。就好比特朗普想制裁叙利亚,直接派美军杀过去就不太好,先说你有化学武器,这样便师出有名,事情干得再坏也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了。
定伯苦于没法让这女鬼明白:他作为宋神仙,捉鬼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于是他板着脸孔,像给小女生讲恐怖故事一般,将自己年轻时捉鬼卖鬼的英雄事迹娓娓道来。
当讲到那鬼变成羊被定伯扛到集市去时,他有意停下来,虎着脸看女鬼的反应,盘算着只要她一显惊惶之色,就立刻将其正法。
不料女鬼不仅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噗哈哈,原来鬼见了阳光会变成羊啊!嘻嘻,真有趣......”
定伯傻眼了,这他娘的是我傻了还是她傻了,她到底是不是女鬼啊?!
正在发愣,却听那女鬼问他:“那后来呢、后来呢?”定伯无奈,只好将之后他如何红遍大江南北以及“定伯辟邪涎”如何大卖特卖等等一一道来。
这期间,女鬼一直饶有兴致地望着定伯,双手托着下巴,双肘支着大腿,看上去就像孙女在听爷爷讲故事。
而定伯却一边讲,一边时不时咽下口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咽口水,也许是因为紧张?
定伯这时才得以仔细打量女鬼的容貌,发现她虽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貌,生前想必是个一等一的美女。
这样想着,定伯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好几次他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女鬼水灵灵的眸子。
这时女鬼就用娇嗲、急促的声音催道:“接着说嘛,你怎么不说啦!”定伯晃晃脑袋,暗笑自己老不正经,又接着往下讲。
有时候他发完呆,都忘记说到哪了,只好露出羞赧的神情问道:“额......刚才我是讲到滋阴壮阳还是洗发液?”
好容易讲完了,定伯长舒一口气,背过身去擦汗。女鬼则仰着脸回味了好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叹道:“哇——我从来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
定伯感到很沮丧,他的舆论造势计划完全破产了。
不仅如此,他发觉这是一位多么可爱的女鬼呵,她托腮听故事的模样足以迷倒在场的任何雄性生物。
女鬼已成了定伯的忠实粉丝,追着他问东问西,害得他又是擦汗,又是咽口水,好不狼狈。
说来好笑,在名利场中闯荡多年的定伯从未找到过属于自己的温柔乡,这一次却对孤魂野鬼动了心,看来真是命中注定要与鬼结缘。
渐渐的,定伯不再紧张了,他很自在地和女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了解到女鬼凄惨的身世后,更是起了怜悯之心,愈发喜欢她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匆匆,天边已微微泛白。定伯内心很纠结,他知道女鬼要走了。
女鬼也很不舍,她眼泪汪汪地对定伯说:“宋先生,能帮我一个忙么?”定伯闻言做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身上的阳气所剩无几,但还不想投胎转世,所以恳请先生再输我一些阳气,好让我在阳间多逗留几日......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自当结草衔环,来生为您做牛做马.....”说着女鬼已向定伯跪下,正要磕头,定伯连忙将其扶了起来。
只见定伯含泪笑道:“你放心吧,我宋定伯早就活够了,就是死在你手里又如何,尽管来吧!”女鬼莞尔一笑,定伯欣然会意,于是安详闭目,准备受死。
定伯分明感到一个湿软之物贴上了他的唇,他惊得瞪大了眼睛——是女鬼的销魂一吻!
假如以地球为参照系,这个吻或许只持续了0.01秒;但若以定伯的内心为参照系,女鬼显然吻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体内的热度在一点点散去,不禁暗叹,原来生命流逝的感觉是这样美好......
倏忽间,雄鸡一叫天下白。定伯如梦初醒,身边哪还有什么女鬼的影踪。
他僵硬地从石凳上徐徐站起,然后试探着伸手拧了一下左脸,嗯,疼。还不够,他又伸手拧了一下右脸,嗯,也疼,他娘的老子还没死!
定伯又惊又喜,但只兴奋了一下就萎蔫了。他怅然若失地四下望了望,推想着,昨夜之事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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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宋定伯从早到晚都呆坐在窗前。时而傻笑,时而蹙眉,时而脑袋一斜,哈喇子都挂了下来。
旁边有人看见,急忙双手捧着碗盆去接,一边嘴里还激动地念叨着:“总算搞到原汁原味的神水啦!”
人们普遍认为市面上流通的“定伯辟邪涎”有不少是假冒伪劣产品,就算是正品也总是掺了大量的H2O,效果远不及刚出炉的神水。
其实这个时候,定伯的心里非常矛盾。
他确信自己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女鬼,并帮助她续了阳气,而且毫无疑问,他喜欢这个女鬼。但是他作为一个名人,还是个名老男人,又怎可以做出这样不靠谱的事呢?
所以你看,还是个舆论准备的问题。假如定伯能够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到充分的理论依据,那他就不用整天痴呆在窗前了。
不幸的是,当时的社会舆论百分之两百是不利于定伯的。
老百姓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呼小叫道:“哎呦喂,您老真是,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把握住!”
然后接下去会说:“您知道吗?现在一头羊的价钱抵得上五头猪了!”
这就是市井小人的心理。他们不会明白,功成名就的定伯早在十年前就不差钱了,但他缺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另一个矛盾的原因是,定伯很想知道这个女鬼是否还在阳世。
如下所述,命题A: 她已不在阳世,那么定伯想要再见到她就只有“杀身成仁”了;命题B:她尚在阳世,那就是说一定有别的人为她续了阳气。
不论是A真B假,还是A假B真,都足以让定伯心烦意乱,心神不宁,乃至于心惊肉跳了。
在这种痛苦情绪的煎熬下,定伯日益憔悴。
他苦于无法向任何人阐述自己的心情,人们只关心他的口水,他的舌头,或者唾液腺。
更何况,神仙的事咱凡夫俗子哪管得了呢。所以定伯有苦无处诉说,只觉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绝望。
直到有一天,他读到一篇奇文,名曰《红颜白发清秋恋》,讲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大文豪续弦的故事。
读毕全文,定伯感慨不已,心说人家都72了还能娶个44岁的老婆,我不过六十出头,还坚挺如故,神仙动点凡心也很正常嘛。
他听说此文出自一名方姓落魄书生之手,便多方打听问得书生的住处(竹林中一间破庐),连夜前往,登门造访。
说来也怪,定伯与这书生不论身份地位品性习惯都相去甚远,却一见如故。定伯不知不觉就把那一肚子的苦水统统倒了出来。
书生听后,仰着脸,显出了那天夜里女鬼回味的神情,许久才慢悠悠地说:“好一个‘销魂一吻’呐!”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定伯很有说书人的潜质。
我们不否认他的故事本身很精彩,但同样的故事从不同人口中可以说出不同的效果,这一点很关键。
临行前定伯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面值的银票,恳请书生写一篇《人鬼未了情》,以表定伯对那女鬼的一片痴心。
话说那书生原本很为定伯的故事感动,但他是个有骨气的文人,见定伯掏钱便已觉不快,冷冷说道:“方某虽草野之士,有才无财,却绝非见利忘义之徒!银票收好,宋老请回吧。”
说完负手转身,不再理睬。定伯见书生这般高傲,心知此事不能成了,唯有悲叹一声,悻悻地回了。
几日后,噩耗传来,宋定伯仙逝了。媒体再一次大加渲染,把什么五彩祥云,地动山崩的全扯上了。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定伯似乎早有不祥之感,预先写好了遗嘱。
遗嘱主要交代了两件事:一,他的全部财产都捐出用以创办“定伯基金”,奖励那些歌颂爱情的穷酸文人;二,墓志铭上只写这样一句话:没人懂,鬼才懂。
南阳百姓觉得这句话实在匪夷所思,由衷地说:“唉,神仙讲话就是和咱不一样!”在他们看来,这话不只人看不懂,他娘的鬼都看不懂。
书生闻讯,扼腕顿足,懊悔不该让宋老抱憾归西。他明白,宋老是拿他当知己的,所以才会夜顾茅庐,一吐为快。
他反复揣摩着宋老墓志铭上的那句话,心中似有潘江奔涌,陆海泛波。旋即取笔磨墨,摊开一沓旧纸,郑重地写下文题:定伯捉鬼后传。
就在他挥毫写完那“传”字最后一笔时,猛地一声惊雷,顷刻间降下滂沱大雨。
书生连忙把稿纸收入怀中,抹去满脸的水渍,定睛向窗外望去。
朦胧中好似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身着白衣,体态婀娜,应该是名少女,另一个则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体貌酷似定伯!
二人手挽着手,甚是亲昵,缓缓向竹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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