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万千小妖千姿百态
放在讲桌上的手机被调在静音上，我看见屏幕亮起来两次， 震动了几下，就停下了。 是同一个号码打来的。
这是余主任办公室的电话。这个电话通常不是让我干活就是通知我去开会。
我没有理会。
我正忙着给学生们讲李清照《武陵春》的家破人亡，欣赏“载不动许多愁”化无形为有形的妙处。给瞪大眼睛的学生们留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李清照的几句词可以流传千古，咱们洋洋洒洒写的文章无人问津？”下课的铃声正好响了。
我走到走廊上，电话再一次响起来。
我只好接起来。果然是余主任：“下课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哈！”
我嫌弃的看着手机屏幕两秒钟，才不得不转身去办公楼。其实我隐约知道余主任这么着急找我干什么。
两天前办公室黄主任就问过我，教研室语委会下达的暑假“经典诵读”排练任务是谁在负责。我一无所知，当然回复得很干脆：“不知道，也没接过任何通知。" 黄主任没辙，没再找我。
余主任找我果然还是“经典诵读”的排练录像任务。上面电话催着要了，要我下午安排十五个学生，到阶梯教室去录像。
我一听急了。这不是到饭店里请客吃饭，把人叫齐，点几个菜就能搞定。
诵读的内容没选定没打印，尚且好办。难办的是这才新学期开学第二天，我刚接新班，学生都认不出几个，要找出朗读好的十五个学生，简直是乱弹琴。
即使我能找出十五个学生，也需要时间进行训练啊，又不是杀猪宰羊，拖到屠宰场就可以开膛破肚。
何况现在已经是上午第四节课，下午我还有两节课。我也得有时间呀！
我要求延迟到第二天。余主任说不行，这已经晚了，就今天下午。
我气得咬了咬嘴唇，索性撒赖：“我不管！每次都是临时告急了才安排任务，早干啥去了！”
余主任今天脾气好得很，笑眯眯的吸着烟：“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啊！我也没办法。就今天下午，弄好了让小李去录像。”
余主任说的历史遗留问题，不过就是前几天的事。夏副校长调走了，他分管的任务没有人管。
“我不管！我也不干！上面追究起来，你推我身上好了！”这次我打算撒赖到底。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夏副校长在的时候就天天给我分派些出力不讨好的杂事。没成想他调走了，还给我留下历史遗留问题了。老师给学生布置作业也没这么生赶鸭子上架的吧。
下午上完第一节课，小李来电话问我他啥时候过来录像，我一赖到底的幻想才彻底破灭。
看样子余主任糊弄不过去，这事我还真推不了。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好，既然要糊弄，那也真是好办！
第二节课，坐校车的十几个学生都被政教处召集开会去了。教室里剩了二十几人，我看了一下这些学生的神情样貌，都不认识，随手指了十五个学生。让他们拿着语文课本，跟我到隔壁的空闲教室，按照中间高两边矮的顺序排成一队。
十五个学生里面只有三个男生。
体育委员王小妖将近一米九，站在最中间。还有两个比较矮的男生，跟女生站在一起很不搭调调。我索性把他们放到队伍的前面，让他们做领读。
要读哪一课呢？有个女生说读简单好读的！
我一拍手：好，就读简单的，读第二课郑愁予的现代诗《雨说》。
再糊弄， 十五人读一首诗也不好从头至尾挨个来一句吧！
我让前面两个男生报题目，让个子最高的王小妖读第一句，然后让他两边的女生按左右左右的循序，一人一句读下去。轮流读到队尾再由两个领读的男生分读一整段，王小妖再起读，两边女生再人读一句。神奇的是，恰好每人轮流读了两遍。
第一遍，王小妖连第一个整句子都没读下来，老是读乱语序，要么就读错字。
左边那个领读的黑黑的男生，像一年级刚入学的小学生一样单个字单个字的蹦，让人听了恨不能要上去给他拔掉舌头。
几个平时学习不出色又很老实的女生音量小，放不开，哆哆嗦嗦的声音暴露了她们的卑怯、胆小。
我把自己心里乱蹦跶的着急和烦躁使劲往下摁了摁。死马就当活马医了！
平日枯燥乏味的学习和死板的校园生活削钝了孩子们张扬的个性和大胆的创新力。我干脆领他们玩玩一向搞得太正经的朗读呗，也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告诉他们这次录像没有观众，自己读给自己听，咱们读着玩玩，不用紧张。
我用夸张语气和声调读他们读过的句子，让他们跟我模仿，再让他们自己试着大胆创新。学生们从没听到这么夸张的朗读，很惊讶，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后来终于开始放松下来，暗暗较着劲比赛谁读得更有意思，谁读得更新奇，不时憋不住哈哈笑个不停。另一个领读的孙小妖低沉的男低音一出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女生们齐呼：“低音炮啊！”
练习了三遍，我用手势打了一个 ok，约定下节课就去阶梯教室录像，宣布解散。
第三节课。去阶梯教室的舞台上一站队形，余主任说站一队不好，影响录像效果，要站两队。重新排队型，队伍的顺序乱了，小妖们不知道该按什么顺序往下接了。
我想了一下，走上台去。要求学生还是按照原来的队形站，然后让队伍两边的学生依次往前迈半步，形成一个半圆队形，两个领队的男生站在中轴线上。这样顺序未变，队形好看了。
先试练了两遍。虽然没有观众，突然站上舞台，学生们还是有些紧张。左边那个黑脸膛的领读小妖使劲盯着眼前的话筒，好像害怕话筒飞走的样子；一会儿 把书本端起来，一会儿又放下，急得我想张口喊他。王小妖右手边的女生老是吞字，看起来开朗 大方 的董小妖也没了神气。
我心里倒是一点不生气了。心想，这可真不能怪我！
出乎我意料， 练习到第三遍，小妖们找到了感觉， 很快进入了状态。
最后一遍录像的时候，我和余主任站在台旁看着台上这些临时演员，我不能相信他们就是那种很常见的公开场合说句话都打怵的学生。
站在最中央的体育委员王小妖，气宇轩昂，声音亮堂。他完全放开了，担负起承转合的角色。平实稳重的孙小妖排练的时候，老被我批评太怯懦，此时音色清澈，神态淡定。语文课代表董小妖一直表现出色，此时她清亮的嗓音像泉水击石一般，淙淙流淌，悦耳极了。女生里面沉稳的于小妖站在右队尾，声音沉静扎实，力度把握得刚刚好；左队尾的也有个胖乎乎的于小妖，笑眯眯的酒窝若隐若现，紧承前一位的低音，把音调整个提亮一个音阶，来了个漂亮的收尾。最抢眼的是那个坐在教室最后边，学习平平并不惹人瞩目的姚小妖，她高高的个子，栗色脸庞，浓眉大眼，站姿飒爽，声音紧实有张力。尤其那份淡定和洒脱相当惊艳。
我原以为他们会害羞的放不开，会弄得场面难看。而且我也做好了这样的精神准备：即使他们畏畏缩缩不成样子，我也不会责怪他们！
没想到孩子们井然有序，沉稳灵动。没有我意想中的慌张，没有我原以为的羞怯猥琐。两只话筒在无声而有序的传递，我还没搞明白该谁朗读了，已经听到美妙的语音回荡起来。谁也看不出他们是被随便拉来充数，只是草草练习过几遍的样子。
我第一次对一群学生产生如此强烈的敬意。他们把我震撼了。
一开始我还暗暗得意自己慧眼识人，随手就拉来了十五个上得了台盘的学生，没给我丢脸。
转念一想：不对！
这里面只有几个好学生，其余都是连课文也读不好的差生。那个黑脸膛领读的男生，后来知道他叫张小妖，平时沉默寡言，上课回答个问题都紧张得老擦汗；大家称“低音炮”的孙小妖，嗓音独特，文科却是他的弱项，也算不上朗读高手。
以往学校组织活动，这些学生多数要靠边站， 现在被拉上舞台，他们照样不逊于那些老师们认定的好学生。懒散和暗淡遁地消失，注意力被调动，潜能得到激发，像隐藏起来的宝剑脱剑出鞘，光芒四射。 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发光体，每个人都熠熠生辉。
我想起一句广为流传的广告语：舞台有多大，心就有多大。
本来我对新接班级尚有顾虑， 这次没有观众的演出让我看到了这群孩子潜在的可能性。
一次本以为是糊弄人的演出，却成就一群普通孩子别样的风采。
人生的机会对每个人都不会很多。 任何一次展现自我的机会来临，都不要因为别人的糊弄而放弃自我的投入。 珍贵的机会来临，要向这些孩子们学习，奉献一份最像样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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