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棍子，立地成魔

文|那年夏天的流星雨  参赛编号520

                 

中二病菌

                  上阙  出世

“据说，妖修炼千年才能化为人形。感谢无量佛祖洪恩浩荡，没有把你我化为小狗小猫小石头，而是制作成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人。所以一定要活出人的样子，发挥人的最大价值。”

环视教室里几十双锃明瓦亮的黑眼睛，我给小妖们使劲洗脑，非常卖力，活像流行网文里老道士吭哧吭哧给河蚌刷壳一般。

窗外鸟雀呼晴，白云悠荡，徐徐微风送来秋的凉爽。

接手新毕业班，我需花一个学期，见缝插针，在磨刀石上强力刮蹭这些尚未开出锋韧的钝刀，荡涤锈斑，不见锋芒不罢休。

梁启超的《敬业与乐业》是开学第一篇文章，文字艰涩，小妖们读起来晕头胀脑。我还是每年都借这篇涩涩的文章，启动漫长的磨刀工程。

磨刀不误砍柴工。

走出教室，还没喘口气，就发现独一无二的人类其实还有一些神奇的特例。

比如上课铃快要响了，小妖们都在座位上拿起书来大声背起来了，唯独杰小妖还在教室门外逡巡，向教室内探头探脑。我从他身后走过，斜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好几天，这只小妖老是很奇怪的在门口彳亍，人家都进教室开始准备上课了，他还一个劲徘徊在外面。

第二节上课铃声响起来，杰小妖又站在门外向教室里张望。

叔可忍婶不可忍！

我走过去，两眼盯住他，围着他转了一圈：“杰小妖同志，你不觉得你该进去了？！”

他萌呆的看我，黑脸膛上流露出无辜的神情。

英语课代表林小妖胸前抱着一摞高高的作业本，抵在下巴磕上，从我们身边飘过，插了一句：“他不是杰小妖——是浩小妖——”

纳尼？两只一毛一样的小妖？我伸头向教室里一望，果然，杰小妖正在座位上背单词呢。

呆头呆脑的浩小妖对着教室指了指：“老师，我跟杰小妖借书......”

一个是我班的，一个是壁班的，是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双胞胎兄弟啊。

这瞬间刷新了我对“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自然人的概念。

上帝竟然在我高谈阔论之后，转身立刻咣当就把一个神奇的复制品，放在我的面前。活生生打我的老脸！

坐在教室的四十五只小妖，眼尖耳俏，发出哧哧的笑声。

周小妖趁机在座位上叽叽咕咕的说起话来。他是班上有名的大喇叭，上课要么起哄，搭话巴，要么就睡大觉。任课老师们都头疼。

我踏进教室，周小妖立刻停止飞快翕动的嘴片子，抬头看我，继而用书本挡住脸颊，继续低声跟同桌说什么。同桌李小妖是语文课代表，他在很用心的背英语句子，并没有理会周小妖。对这个整天叽叽呱呱多嘴多舌令人挠头的同桌，他表现出令老师们感到敬佩的定力。

“周小妖，你在说什么，能让我们大伙都听听吗？”我对他的挑衅不可能视而不见。

“我说什么了！”他立刻放大声音叫嚷起来。

众小妖们停下读书，教室一片异乎寻常的静。

“你说就说了呗，敢做不敢当啊！”我冷冷看周小妖。

众小妖隔岸观火，眼睛里闪烁出兴奋的小火苗。

“我就没说！我就敢做不敢当！”他像个老油条一样开始撒赖。

如果我还嫩点，肯定会被他成功激怒，当场上演全武行。可惜，我是个比他还要老的油条。我冲他伸出一个手指头钩了钩，他跟着我走出教室。

进了办公室，我有一个瞬间的冲动，想找一根棍子！

甚至下意识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下，试图找到可以当棍子的家活什儿。

不过几秒钟时间，我想打人的冲动被一股更为强烈的念头生生遏制住了：

今天我用棍子惩戒这个小混蛋，那明天以后所有的小混蛋们都得靠我拼体力来征服了。用我的小体格跟这些见风就长的小蛮子们拼体力，太没有技术含量，有损我多年的道行啊。不靠棍棒，还有一千条可以整得他们死去活来的康庄大道！

峰回路转，怒气遁地消失。

我对着周小妖，眦了眦牙：“你挺愿意说的，是吧？”

周小妖不甘示弱：“对，我愿意！”

“愿意干啥就干啥？”我跟他面对面站着，我俩有点像两只竖起冠子准备开战的斗鸡。

周小妖终于被我绕进了圈子：“对，愿意干啥就干啥！”

我莞尔一笑：“很好！你愿意干啥就干啥，我也愿意干啥就干啥!”

说着我竖起四个指头，冲他厚嘟嘟的嘴巴拍了一下:"我现在最讨厌你的嘴巴，从现在开始，它只要不好好说话，我就愿意惩罚它一下。这是你说的啊，愿意干啥就干啥！你不要有意见！"

他觉得自己很占上风：“可以，我就愿意！”

我不说话，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嘴巴。

他说:“我就愿意！”我又拍他嘴巴一下。

接下来，他重复一个“我愿意”，我就伸手拍他嘴巴一下，回他一句：“我也愿意！”

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玩得很嗨，你来我往了好多回，我俩都竭力绷着不笑。

他占不着便宜，终于回过味来，不出声了。

我的办法不甚高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子，有时候是要冒风险的。

                     

痛并快乐着

                    中阙  渡劫

真敢跟班主任上演全武行的小妖不是没有。前几年教过的王小妖就是一例。

有几天，我看到教室后门中间的玻璃小窗被谁用纸糊死了，很不方便我偷窥。第一次，我把纸张取下来，警告众小妖不准遮挡后门玻璃。没几天后门玻璃又被挡上了。我问后面几个小妖是谁干的，没有人回应。

我让最靠近后门的帅小妖看着，不准任何人挡玻璃。帅小妖没出声。

第二天中午趁学生们吃午饭的时间，我往后门玻璃上一看——又被糊死了！

仔细一想，不难明白，这是上课玩手机者欲盖弥彰的老把戏。

坐在后面，有胆子玩手机，又敢跟我叫板的，没有别人，只有新近才返校的王小妖。

他被父母骄纵成性，网瘾严重，迫不得已回家呆了半个学期，这次重新回来，学会了抽烟、染发，老穿一身火红色的套装，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只火烈鸟，而且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举止放诞，行为乖张。

一开始我没有把作案者跟他联系起来，完全是因为前几天才连续没收了他两只手机。

我对他忍耐得已经牙根发痒。

帅小妖埋头不语，其他的小妖显然敢怒不敢言。

单独找他，他也打死不会认。我只有单刀直入：“王小妖，玻璃是你挡上的？”

老虎屁股被捅了，王小妖一下子跳起来，冲口而出：“草泥马，谁说我干的！是帅小妖干的，干嘛找我？”

我明白了。

老实木讷的帅小妖受他所迫，怪不得一直埋头不敢说。

满教室小妖们刚刚吃完饭，都吃惊的看过来。

此时掉头走开，还是直接跟他对骂，亦或选择私聊？选择项一下子空前苍白，这场氤氲已久的风暴注定来到无法按捺的临界点。

我脑袋里迅速作出一个调整。逃避，非我所愿；对骂，为我不齿；救人还是自救，很多时候实难两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越过几排桌椅，我走向王小妖，捏紧拳头，冲他脸颊挥去一拳。

王小妖跌坐在凳子上歪了个趔趄，紧接着像个被点燃的二踢脚一样蹦起老高，朝我扑来。

身旁小妖们急忙上前阻拦：“王小妖......”

“老师，你消消气......”

王小妖在人群后面气急败坏，坐实了一副欠揍的模样：“我操我操我操......”

义务教育不能体罚不能开除的规定，在王小妖这里显得荒唐可笑。老师变成弱者，小妖度化成孽。

再没办法，我也得自救。

王小妖被送交级部。我理由充分，证据凿凿：本人无能，教育不了；请求调班，另请高明！

王小妖再一次回家了。

这是中国式义务教育的悲哀。

教育的祖师爷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优秀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四而已。他老人家也没能把每一个人都教育好。

这么想想，我比孔子的优秀率要高出很多。我干嘛要怀揣教育洁癖，非得把每一孩子都教育成才！

王小妖这类事件，是班主任必经之劫。出奇制胜，算是渡劫圆满；遭遇不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算渡劫顺利。

百炼钢化得绕指柔。修行到达哪一层结界才是尽头？答案永远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中二恋爱病

                    下阙    重生

今天跟周小妖一番较量，我摸清底细：他实在算不上病入膏肓。

扁鹊有言：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周小妖顶多算肠胃之疾。

把出周小妖的脉，我心头一轻。

这时，周小妖的死党新小妖在门口探头：“老师，我要上厕所！”

我没多想，冲他点点头。

跟周小妖说了不过两句话，我们一起回到教室，发现刚才喊报告上厕所的新小妖，一眨眼功夫竟在座位上坐着了。

这点时间，他去厕所根本回不来。

细细一想，豁然开朗：坐在一墙之隔的教室，一开始可以清清楚楚听到我们师徒俩的互怼，后来声音渐弱，后事如何？听不着热闹的新小妖好奇得心痒难耐，所以他借口上厕所，大摇大摆，走出去探看办公室的虚实，然后下楼梯打一个回旋再折回来。

其心良苦，其意当诛。

细思极恐:新小妖如此乖张，班干部一干人等，竟形同虚设，无人阻拦。班风倾斜，可见一斑。这里面的问题更大啊！

胆子大，路数多，江山代有才人出！教过他们的任课老师说周小妖是军前小卒，新小妖才是幕中主帅。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我暗自嗟呀：非生九头，难降此妖啊！

                    尾阙    欲孽

自此周小妖课堂乱说话的毛病确有收敛。

我给自己立下一戒：戒掉小棍子，立地成魔！俗话说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靠棍棒，只有化身为魔方可啊。

但是棍棒自有棍棒的可爱，这其中的依赖性不亚于抽烟嗜酒者对香烟酒精的倚重。

不知是何原因，自我立下誓戒，却随时随处都看得到棍棒的便利。

跟在学生队伍后面跑操的五十岁的老解，从树下笑眯眯捡起一根树棍，落在队伍后面的几个女生一看，立刻惊叫着奋力奔跑起来。

我班队伍里有几只女小妖也开始放慢脚步，逐渐脱离队伍；周小妖和新小妖又出幺蛾子，轮番跑出队伍系鞋带。

刚刚还暗笑老解的我，现在十分想念小棍子的便利。

五只小妖被我罚跑一圈。可以慢跑，但不准停下来。违者，加跑一圈！

小妖哭天喊地，慢腾腾地挪动了脚步。跑了不到半圈，就集体走起来。

等他们磨蹭到我跟前，我一咬牙：再加跑一圈！

这一圈他们索性一步不跑，从头至尾走下来。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能怎么地？

我宣布明天继续加圈，加到能跑好为止。

第二天，五只被罚跑圈的小妖仍然故伎重演。

回到教室，他们发现自己的凳子不见了。站了一节课，才回过味来，纷纷扑到我办公室来：”老师，我们要凳子！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才不信，你们能不能有点节操啊，就坚持到底会怎么样！“我吹着手里的热水杯。

新小妖眼睛骨碌一转，回身就走：”站就站呗，没啥大不了！“

周小妖马上尾随在他身后走了。

剩下的三只女小妖眼巴巴的看我，点头发誓以后好好跑操，明天把罚圈重新补上。她们拿走了凳子。

直到下午第二节课间，新小妖和周小妖终于熬不住，笑眯眯的现身......

放下棍棒，并不能立地成佛。教育周期反而延长，不如棍棒立竿见影。最大的好处，是能够渐渐杀进小妖的骨头缝里去，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九八班跑操自此走上轨道，即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发出哼哼唧唧的抱怨，也都无一例外能勉力跑下来。

洪荒之力，并不一定要排山倒海，疾风暴雨，有时连绵不绝，无所不在，众妖照样招架不住，无所遁形。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老班之多艰。

办公室里，老于要去上课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拽出一条棍棒，捡着宝贝一样夹在自己腋下，向教室走起。

我站在他身后，笑得咧开了嘴巴。

后记：

王小妖毕业一年后，他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王小妖找了很多份工，都干不长远，去个三天五日就撂挑子走人；说王小妖经常要了钱从家里出走，不知所踪；说老师王小妖现在该怎么办呀.....

毕业第二年的春天，王小妖给我发微信。

王小妖：老师，我现在想回学校！

我：晚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王小妖：老师，还是学校好......

我：哪个山头好混，就去哪里混啊！

王小妖：老师，我还想你啊！

我：想我那一记老拳吗？（坏笑）

王小妖：.......(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