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余相思不敢忘

作者: 天心啊 | 来源:发表于2017-05-23 12:59 被阅读241次

                           文/小毛

    只余相思不敢忘

    她从前一直不肯,不过是因为还没见到叶云卿重生,如今她见到他了,也知道即便没有她,他也会过得很好,她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长珂已经许久没有出过神庙,以往数百年的时光里,她只做过两件事:阖目打坐和推算一个人的命数。

    所以这个月当侍女第三次敲响她的房间门时,长珂终于有些不耐烦。

    “大祭司?”

    侍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询问,唯恐惊扰到她修炼。

    长珂依然阖目而坐,纹丝不动,思忖间已然将门外人晾了半晌,她这才想起来这月她被叨扰得分外勤了些,心下便有些不忿:

    “何事?”

    “圣后带着小殿下在神庙外求见,说是小殿下又病了。”

    长珂睁开眼,看见窗上来人的影子,秀眉微蹙,冷冷地开口:

    “生病了自当去找大夫,这般三番五次地来寻我作甚。”

    侍女知她怒了,言语间更是陪着小心,轻声细语地说:

    “奴婢也同圣后说了,此等小事无需劳烦大祭司,如若不然奴婢也可为她引见其他祭司,可圣后执意要见您,已经在殿外候了两个时辰。”

    长珂一听一面感叹这圣后也真是对自己儿子宝贝得紧,稍有病痛就要找她一个神仙来看,一面心中也疑惑起来,为何这几日小殿下这般容易生病,怕是有猫腻。

    圣后抱着小殿下进来的时候,长珂目光一沉,但见那孩子双眸禁闭脸色苍白,周身却萦绕着一团黑气,她回想起前几次这孩子的症状,也是面无血色,她只当是小孩子体弱,受不住灵界的气泽,便只渡了些仙气给他。

    如今再看时,这分明是为苍穹之顶的仙障所伤,启用苍穹之顶之初她就已经嘱咐过灵界中人,苍穹之顶虽可保灵界不被六界发现,可若进来了,就不要妄图冲破它的禁制,轻则神志不清,重则魂魄不稳。看如今这情形,怕是有人故意要谋害小殿下。

    敛目垂首间,长珂已做了决断,如今尚不明了事情原委还是不要轻易说出来,以免平白让人恐慌:

    “小殿下体弱,如此三番五次来寻我倒耽搁他,不若就将他留在我这,我替他好好调养一番,待他身体康健之后再另行回宫。”

    圣后倒没什么犹豫的,当下感激不已,就要跪下来向长珂道谢,被长珂一把扶起。

    “如此就多谢大祭司了。”

    “姐姐。”

    长珂正闭目凝神,耳畔却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声,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趴在矮几上向她凑过来。

    姐姐?长珂心中腹诽,我这个年纪,怕是你母亲都得唤我一声老祖宗,何时轮到你来叫我姐姐。

    “你叫我姐姐,委实不妥。”

    “那姐姐叫什么名字?”

    少年下得榻来,凑到长珂身边,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盛了满目的笑意直直望进她眼里,仰首问她:

    “我叫晋安泽,姐姐叫我安泽就好,却不知姐姐叫什么?”

    长珂见他这样热情,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不好拒绝,于是用手僵硬地抚了抚他的肩膀,神色也柔和许多,

    “我叫长珂,是神庙的大祭司,你可以叫我大祭司。”

    “是,大祭……,长珂——姐姐。”

    少年挣扎半晌,寻了个自己觉得最为中肯的称呼。长珂见他这样别扭地叫自己也没办法,她活了这么久,总不至于在称谓上太较真。当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好好问一问这位小殿下:

    “小殿下,你可知你这一身伤都是强闯苍穹之顶的所致?可是有人借此害你?”

    长珂怕孩子胆子小,便是有人欺侮他也敢怒不敢言,不等他回话就紧接着宽慰他:

    “你不要怕,若当真有人害你,只管说出来,在我这没人敢动你。”

    却见那晋安泽扭捏半晌,再抬头时已经红了一张脸,长珂看着他这与年纪十分不符的娇羞,不禁抖了一抖,只见他上前捉住自己的袖子,低头小声嗫嚅道,

    “并无人要害我,是我自己要去闯仙障,因为我知道,若我撞了那仙障,寻常大夫治不了,只能找姐姐来治,安泽头一次见姐姐就喜欢你了,安泽希望同姐姐待在一处。”

    晋安泽说完,不时抬头偷眼瞧着长珂的反应。却不知长珂心里暗叹:好乖乖,她这个老铁树竟也有逢春的时候,还开了这么一朵娇嫩的花,这让她着实接受不了。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绝,只见那小殿下又乖乖爬上床自己躺好,扭头对她说,

    “姐姐不必急着回绝我,我年纪虽小,情意却是真的,夜已深了,姐姐先歇息,明日再答复我不迟。”

    不愧有个圣主老爹啊,这撩妹手段,果真是家族遗传么,这孩子才多大啊,情话倒是一套一套的,竟还学会苦肉计了,长大以后肯定要徒惹许多姑娘家伤心。

    长珂这样想着,不自觉也笑起来,晋安泽本也是装睡,如此更要趁着她心情好多说几句话了,

    “姐姐,我睡不着,你讲故事给我听。”

    “可我并无故事。”

    “每晚我睡前母后都要讲故事给我听的,不然我睡不着。”

    长珂回头看了他一眼,晋安泽立马做出十分委屈的形态来,长珂见他如此费神要同自己说话,心中不觉好笑,现在的小孩子都这般鬼精了吗?可话到嘴边却是应了,

    “我虽活了这么久,却只有一个故事。”

    长珂神色冷下来,眼神迷离地看着空中,轻轻地开口:

    “是我自己的故事。”

    遇见叶云卿之前,长珂从不相信自己也会动情。

    她从前常从天界下凡来逛,某日正巧到流风这里一聚,叶云卿上山来的时候,她正与流风争执风月情事的重要性,她觉得在神仙这无边的生涯中,情爱二字不过过眼云烟,即便有,几千几万年之后也自当忘个干净。

    还不等流风反驳她,二人就感应到有人破了仙障闯进来。

    流风虽为上仙却不愿在天界一众琐事中当搅屎棍,白瞎了这一身仙风道骨,于是退隐之后便在凡界寻了处山清水秀之地安居下来。

    凡界有一个特殊的族类——灵族。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花植禽兽之类的生物若是灵性甚高者修炼成妖或成仙。凡人中灵力甚强者却与别个不同,他们虽无修为,却懂得用天地万物施法,但注定成不了仙,寿命又与常人无异。人族视其为妖怪,天族虽表面上瞧不起他们,但到底对其法术有些忌惮。

    所以灵族在哪都讨不到好,时常受欺负。

    叶云卿抱着他的小师妹上山来的时候,长珂一见他就全明白了,怪道他能破开流风的仙障,原是个法术甚厉害的灵。此番寻上山是因为自己的小师妹被仙术所伤,非神仙不能救,他是灵便自然看得出这山上的仙气,也自然知道有神仙在此。

    “求二位神仙救救我师妹,我愿为二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云卿怀中仍抱着昏迷的女子,扑通一声跪下来,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今他为了这名女子肯受这般折辱,那此二人关系肯定不一般。长珂看了看流风,想起方才的争执,心生一计,低头反问跪在地上的男子:

    “师妹?你可敢说这女子不是你情投意合的小青梅?”

    叶云卿一见长珂是个不正经的,都这个时候了还问些无关紧要的话,于是一脸巴巴的神色望着流风,希望他能站出来说两句,可流风素来不爱招惹是非,也是不言语。叶云卿只好红着一张脸对长珂说:

    “上仙猜的不错,我的确思慕于她。”

    长珂一拍掌,心下暗喜。见他已经上钩,便开口道,

    “你这小师妹我救得,我也不要你替我赴汤蹈火,我只须你留下来陪我十年。”

    “上仙这是何意?”

    长珂看了流风一眼,继而调侃道:

    “有人同我说,世间情爱最为珍贵,我偏不信,我倒要看看,若是你不在你师妹身边,她会不会移情别恋另嫁他人。”

    叶云卿也就是那个时候随长珂留在了天上。

    “哎,你不必如此操劳,没事做的话去晒晒太阳睡睡觉好了,我已经拆散了你同小青梅的姻缘,再让你这般辛苦,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长珂一大早起来看见肩上扛着锄头正往回走的叶云卿,顿时感到心中惭愧万分。

    叶云卿虽为男子,可也不得不说他着实很贤惠,来天界不过两三日,就将长珂的住处前院后院都修整了一番,还种上了菜。又将屋中一应物什都翻修了一遍,这让长珂觉着人家这才叫过日子,她以往那几百年同如今相比仅仅算得上活着。

    不过有件事他可能不了解,

    “其实,神仙是不用吃饭的。”

    长珂见他忙活了这么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望着他身后开垦好的地有些尴尬地说。

    哪知叶云卿见她如此,不仅没有领情,面色反倒凝重起来,旋即将锄头往地上一丢。躬身朝长珂一拱手,郑重其事地说:

    “我愿为上仙当牛做马照顾上仙起居,只求上仙不要……不要逼我。”

    “逼你,逼你做什么?”

    长珂不解,她可曾说过什么?却见面前的男子原本颇为白净的脸此刻突然涨得通红,长珂这才想起原先她说要他陪自己十年的话,真叫人遐想连篇。

    她虽有时候说话不正经些,可这几百年却是个根正苗红克己守礼的正经神仙,连恋爱也不曾谈过,如今却教别人误会成如饥似渴的老铁树,实在冤得很。

    “你不必担心,我要你陪我十年,并不是要你做我的男宠,你要为小青梅守节的心思我是可以理解的。”

    末了又怕此话没有说服力,紧接着劝他,

    “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就接着种菜好了,左右也是闲着,就当修身养性了。”

    本来有些话心照不宣便好,长珂如此露骨地说来,更让叶云卿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心中已尴尬至极,面上还要不停向她道谢。

    如此,在往后长久的年岁里,叶云卿惯出了长珂两个坏毛病——吃饭和喝酒。

    自己喝倒罢了,偏要嘚瑟到其他神仙那里去,害得流风整日抱怨当初没有将他留下来,到后来流风每每见到他皆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断袖之情。

    思及小师妹,他不禁抖了三抖,果然同长珂呆的时间久了,心思也越发不正经起来。

    于是有段时间,长珂总能感觉到叶云卿用一种极其怨念的眼神盯着她,直让她背后生凉,她琢磨着,是不是因为这几年自己总让他做这些琐事,却没有给他什么好处。

    “上仙,这是你仙家的术法,给我看不大好吧?”

    叶云卿看着桌上长珂丢下来的一本术法秘籍,十分不解。

    长珂像是被他看透了心思,以手抵在嘴上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两声,转身向窗外看去,这才提高声音说:

    “自然不是给你白看的,你本就会法术,修习起来会更快,我过段时间要炼制一样法器,到时还要你来替我护法。”

    叶云卿心里也觉得好笑,他从前以为神仙都是清高绝俗不染尘世的,谁想到这个女神仙倒比凡人还要无赖些,半点亏也吃不得。

    长珂倒不是心思深重,她是一个懒字贯穿一生,本来两百年前天帝就已经嘱咐她炼制苍穹之顶,这个法器说白了就是一个结界,可令其内的空间隐藏起来不被六界发现,天族原先是准备同九翼天龙开战之时搞偷袭用的。不过打仗这个事也说不准,有时政务繁忙,九翼天龙又安分些,天帝就将这事给忘了。

    所以长珂也就一拖再拖,一来是她懒,二来是这个法器并不难炼,难的是要一样东西——丹琼玉,据说此玉长于赤焰湖,于赤焰湖中心最炙热之处凝结成血玉。赤焰湖那个地方,且不说长珂并不知道在哪,即便知道了,湖里岩浆烈火终年不灭,要去取丹琼玉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这许多年,她一直在想法子如何替代丹琼玉,如今虽有些眉目但稳妥与否她也说不准,好歹就此一试了。

    长珂醒来时,叶云卿已经趴在自己身侧的卧榻之上睡着了。她睁着眼将前事忆了一忆,心中已凉了半截。

    她用来代替丹琼玉的法子终究是败了,炼制到一半的苍穹之顶突然破开,将她击出自己所结的仙障之时,长珂想着这一下就算不死,往后怕也得落个半身不遂。

    “上仙。”

    不知叶云卿何时已经醒了,现下却跪在她床前,长珂扭头示意他往下说,叶云卿薄唇轻启,

    “我愿为上仙寻得丹琼玉,只求上仙在我寻得丹琼玉之后放我回去。”

    “谁告诉你丹琼玉这回事的?”

    长珂回过头盯着帷幔上的流苏穗子,声音冷冷地说。

    “你受伤之时我带你去寻流风上仙救治,是他告诉我的。”

    “那他可有告诉你,有丹琼玉的赤焰湖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叶云卿无话。长珂见他默不作声,自是知道流风什么都同他说了,心下更是愤懑,强撑着坐起身喝道:

    “你竟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也要同你那师妹团聚吗?”

    叶云卿一双眸子露出少有的悲凉之色,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一句,

    “上仙说什么便是什么。”

    长珂气极,便不再说话。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没有同叶云卿说一个字,他知道她恼自己不晓得惜命,可他的心思又怎能全让她知晓?

    叶云卿于第四个月上对长珂好话说尽,最终以让她散心为由终于让她答应去凡界转转。

    年末正是一年里最忙也最闲的时候,许多人已早早地停了生意收拾行李带着妻儿回乡过年,还有些人想捉住旧岁的尾巴,好好演绎一回人生苦乐——比如楼下戏台上将一卷水袖舞得风姿绰约的小娘子。

    长珂和叶云卿来的时候一楼已经坐满了早早收摊的闲人,茶点瓜子将将吃了一半,二人只得上楼来。

    台上扮虞姬的姑娘水袖朝台下一甩,眼神却朝此处看过来,长珂急忙唤过正在沉思的叶云卿:

    “快看,今个台上那个小娘子已经往这边看了五次,要我说她一定是看上你了。”

    叶云卿苦笑一声,替她斟了一杯茶推到她手边,心不在焉地说:

    “上仙不要取笑我。”

    长珂正拿起茶杯要喝,一听这话又放下茶杯,同他语重心长地说:

    “我并没有,你看那姑娘虽戴着妆面,可生的天生丽质却是挡不住的,你若愿意,我便给你做了这媒,也省的你整天惦记小师妹。”

    说话间正逢伙计上来添茶,叶云卿就没有接她的话,而是一把揪住伙计的袖子问他们掌柜哪去了,伙计满脸疑惑地回答说他口中的掌柜早死了三十年了。

    长珂看着他的脸色由白转青,知他已经明白事是怎么回事,于是也不再借戏子的事打哈哈,话锋一转挑眉问他:

    “想必你带我来灵界不是来散心的吧,你真当我分不清人族和灵族,你想给你的小师妹传信?”

    她冷笑一声,重重地将茶杯置于桌上,冷眼瞧着默不作声的叶云卿:

    “你别痴心妄想了,天上一年,下界十年。你在天上呆了五年,你的小师妹此时若没有入土,怕也是容颜苍老风华不在!”

    只见对面叶云卿面色铁青,到最后怒极反笑,狠狠一拍桌子,声音沙哑地说:

    “十年,好个十年,上仙将我骗得好苦,若你当初告诉我要我下界的一百年,我断不会答应。而今我师妹便是容颜丑陋不堪,也比你心肠歹毒好一万倍。”

    他并不否认此番有联络师妹的用意,可他更想让她看到灵界的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并不像外界所传滥用法术害人性命。希望她能向天界进言,解开各界对灵界的误会。却再没想到,不过五年的时间,却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自是知道比不上你的小青梅,可你别忘了,当初是你答应要留下来,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若你不留心行差踏错,怨谁也没用,如今却来骂我心肠歹毒。”

    长珂气不过,更是对他失望至极,这几年的朝夕相对,现在让他一句心肠歹毒就否定了她这个人,她感到很挫败,面上却偏要做出极不在乎的模样。

    “你若觉得自己吃了亏,大可以现在就走,以往这须臾数年,我只当没见过你这个人”不曾有过这段情分。

    长珂没有说出这句话,情分于他二人着实可笑,只怕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人家哪里来的半点情分给她。

    她话说完不给他回应的机会,转身就走。其实她心里明白,是她自己再听不得一点冷嘲热讽,她最后有的也就只剩下这点尊严了。

    长珂没想过原来叶云卿不在的日子这样难熬,没有人挑水浇菜掌勺端汤,若她无聊的时候还肯舞剑给她看。

    从前她一直一个人,也不觉得孤单,如今过惯了有人相伴的日子,突然又剩了她一个便觉得心里空的紧。

    自那日她转身离去,叶云卿便再没跟上来,距今已经过了两个月,她想着大不了向他服个软认个错,总能将他唤回来,无尽的神仙生涯如果有那么一段美好的时光,她希望这段岁月能有他作陪,往后千万年有了这点温暖也不会太孤寂。

    可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等她再见到叶云卿时,他已经没有命陪自己度过这漫长岁月。

    长珂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一日他满身血污倒在门前,手中紧紧攥着丹琼玉,血玉同他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灼得长珂眼睛生疼,疼的她哭出来。

    他将丹琼玉塞到她手里同她的手一并握住,长珂只觉得沾到手上的鲜血滚烫,将他身上仅余的温度带走,她慌乱地抱住他,想替他止住血,可偏偏寻不见伤口,到最后只能抽噎着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走了吗,为何要回来?”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吞下一口要喷涌而出的血,努力扯出一个笑:

    “我说要给你丹琼玉,便不能食言,只是与你的十年之约怕是……我怕是。”

    长珂看着他仍半开的唇,他半阖的眼睛,她还在等他一句未说完的话。她等了许久,等到他的身子已经完全凉下来,他再不会站起来嘲笑她说这点障眼法也看不出妄为上仙;他再不会偷偷跑到凡界去跟厨子学做新菜式只为她能多吃两口;他也再不会同她说话同她玩笑了。

    叶云卿死了。

    长珂从不知道不止人心会痛,神仙的心也会痛,而且并不因为会法术能长生不老,这痛就会减轻些。

    她一向是有一日便享一日的快乐,所以她并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会怎样,未来是哪一天?反正不是今天。所以如今她很后悔没有让他教会自己一个人怎么过活。

    流风说,灵没有人那样生生世世轮回,死了便是死了。可灵是以灵力决定生命值的,倘若自身灵力破散便死去,但破散的灵力却仍存于天地之间,保不齐什么时候灵力聚集繁盛又重新托生。所以叶云卿不见得就死绝了,倘若长珂肯千年万年的等下去,总有那么一天她就能见到叶云卿,即便那时他已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但叶云卿还是叶云卿,只要是他,无论多久她都等得。

    长珂也是这个时候被告知天族不日就要讨伐灵界,灵界是灵力最盛之地,她要想让叶云卿的灵力得以聚集,让他能托生。那就必须得保住灵界。

    天界要用她的苍穹之顶,她便将计就计随天界一同出征,待天界要痛下杀手之时启动苍穹之顶,将灵界整个罩住,并带着灵界众人逃到她早已选好的一处地方,那个地方即便苍穹之顶被攻破,也可借地势之利勉强撑一撑。他取来丹琼玉助她炼好苍穹之顶,于公于私她都不能用这法器伤害灵界。

    苍穹之顶一旦启动便要施法之人位于结界之内护法才能保灵界长久地不被六界发现,所以那一年长珂叛变,同灵界一并消逝于六界。

    自此,

    九重天少了一个长珂上仙,

    灵界多了一个长珂大祭司。

    长珂的故事刚讲了一半,身侧晋安泽就已经沉沉睡去,于是她也躺下来,在梦中将所有的前尘过往尽数忆起来。她一直纠结于叶云卿心里究竟有没有她,倘若有,那她和小师妹谁的分量更重些。今日却突然想明白了,若自己在他心中分量重的代价是要他死,那她情愿他不爱自己,最好不曾认识她。

    于是她不再推算他的命数,不再探识他的灵力,如果他的爱是生命,那她的爱便是不见。

    可她忆及见到晋安泽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无法放手,她等了一千年,他终于重现于眼前,哪怕他这样小,哪怕她知道他说喜欢自己那些话不过是小孩子胡闹。

    她才想起来自己向来不是一个大度的神仙。

    晋安泽十六岁的时候随他爹出门游历体会民间疾苦——顺便带回了一个姑娘,他带着这姑娘在神庙外足足等了一日,长珂都不愿见他一面。

    到最后他气不过,便自己一个人闯进神庙去找她,满腔不平到了她房门口只剩了委屈,他颓然地靠在窗上向她解释,

    “长珂……”

    他不再叫她姐姐,

    “你可是怪我带了个女子回来,我不过见她身世可怜,又与她脾性甚为相投,这才将她带回来,我对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长珂你将门开……”

    “你这个年纪”

    长珂突然出声打断他,不知是不是隔着门,这声音今日听来越发疏离,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

    “自当结交些同龄人,往后我这里便不要来了。”

    “你当真如此,如此绝情?!”

    他无力地问出声,他知道长珂的脾气,她若是把话说绝了那定没有回转的余地,只是他这一问也终究没有等来长珂的回心转意。

    晋安泽并没有因此而死心,闲时一等便是几个时辰,若是学业忙了便略坐一坐,每日是必来神庙找她的。

    长珂之后再见到他,却不是因为被他的诚恳所打动,而是因为那个女子。

    大抵也是由爱生恨,只是这女子对晋安泽的爱却生的是对长珂的恨。她带人将神庙团团围住,信誓旦旦地说长珂是妖女,同天界勾结起来将灵族困在这个结界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灵族尽数歼灭。

    长珂一大早在屋里梳妆的时候听见殿外女子的叫嚣,不觉好笑,也想不通究竟自己同她有何深仇大恨,不过为着一个晋安泽,怎么还上纲上线了。

    当她走出殿外见到这名女子的容貌,她突然就明白了,那分明是一千年前叶云卿怀中的小师妹的容颜,她身上的灵泽与那日的小师妹也别无二致。

    兜兜转转,原来一切又回到原点。

    “明月,不可对大祭司无礼,大祭司守护我灵界一千年,倘若要伙同天界害我们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晋安泽大约也是才听到风声,急急赶来,飞身挡在长珂身前。

    被唤作明月的女子长剑一挑,指向他身后的长珂,仍旧是傲气不减的神色,

    “我身后这几位皆是神庙的祭司,虽不及这位大祭司法术高强,可他们也能感应到苍穹之顶已经出现震荡,天界不日便可循着这点蛛丝马迹找过来,大祭司却为何不将此事上报圣主!”

    长珂站在大殿的青石阶上,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像是看一场戏。晋安泽听到这话有一刻的迟疑,却仍旧帮长珂说话:

    “灵族的未来到底如何,还轮不到你做主,也断不是你一句话便能诬陷得了大祭司的,你们若要杀她,不如先杀了我!”

    明月当然舍不得杀他,愤愤地摔了长剑,由几个祭司领着甩袖离去,至此一场闹剧方罢。

    长珂看够了戏,转身便要走,却被晋安泽叫住。

    “长珂,你不要怪明月,她也是一时糊涂,断没有想害你的意思,你为灵界做的,我们都看得到。”

    长珂心中苦笑,这才几日,便成了我们,原来他到底最护着的一直是那个人,一千年前是如此,千年之后也不曾改变。

    她便故意要斩断他的念想,于是带着几分赌气的意思说:

    “倘若她说的是真的,我早已察觉到苍穹之顶的异样却故意迟迟不报,你又当如何?”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也不知如何替自己找借口让她相信自己从未怀疑过她。长珂见他默不作声,知道他不再同自己站在一处了,索性狠下心说:

    “你不必在我面前做戏,一面要顾全我的颜面,一面又要替她开脱。你若喜欢她,大可同她在一处,我独来独往惯了,并不需要谁来可怜。”

    “做戏?你以为我在你面前都是在做戏?”

    他追上前苦苦逼问,长珂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平静地说:

    “不然呢?”

    长珂不清楚自己是气他信不过自己,偏帮了昔日的小师妹,还是决心要他断了对自己的念想。总之她说了这番话之后,晋安泽便再没来找过她。

    也是时候该道别了。

    明月没有说错,长珂的确故意瞒着众人苍穹之顶要破的消息,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结界靠着她的修为撑了一千年,天界也找了她一千年,苍穹之顶试炼之初就只是个雏形,倘若要完完全全成形,还要其炼制者生祭元神,所以如果她一日不献出元神,便有一日的隐患。只有元神同法器合二为一,赐予法器神识,它才能亘古不变地运作下去,才可保灵界长久太平。

    她从前一直不肯,不过是因为还没见到叶云卿重生,如今她见到他了,也知道即便没有她,他也会过得很好,她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不能等到灵界被天界发现才生祭元神,她将这一天选在了二月初二,圣主要带着圣后还有晋安泽出城去农坛祭拜农神——灵界并不信奉天界的神仙,他们只信仰本族的神。长珂所处的神庙位于皇城的正中央,与皇宫相邻,而农坛在城郊,到时全城的百姓都会出城随圣主祭拜农神。

    最重要的是,晋安泽不会在城中。

    她遣散了神庙的其他祭司,又做了仙障将神庙围起来,这样即便有人感应到神庙中的异象也闯不进来。

    这些与其说是防别人,不如说是防晋安泽,她不要死在他的面前。

    可她一千年前就应该知道,不论是叶云卿还是晋安泽,从来都不是让她省心的人。

    他当日根本就没有随圣主去祭坛,他不过装模作样地出了城,趁着人多悄悄又溜回皇城,他怕有些事若是不问清楚,那这一生就要生生错过了。

    可他一踏进神庙就觉得异常,按理说祭司是不必参加农祭的,为何神庙里一个人也没有。接着往前没走几步,他就被一道仙术打回来。再抬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和内院之间分明隔着一道苍色的仙障,晋安泽慌了。他突然回想起前几日长珂同他说话时的神色,哪里是毫不在乎,分明是决心要赴死所以才将话说的那般绝情。

    长珂这个仙障本是极难攻破的,可随着她在阵中作法,将自己的元神剥离神体,用在仙障上的法术就越来越少。饶是如此,待晋安泽破开仙障之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长珂感应到仙障被破之时,身子已经腾空,随着她口中冗长的咒语念出,原本布于地上的阵法渐渐在她周身绕成一个金黄色的球,她透过金黄色的光晕向下看去,底下站着的分明是晋安泽,长珂隐隐约约听他哭喊道:

    “长珂,是我错了,我不该听信明月的话,更不该怀疑你。我求你留下来,我一切都听你的,我不能没有你。”

    元神离体的疼痛已经折磨得她神智不清,晋安泽的话听到她耳朵里也只剩了哭喊,她不禁想他当真还是个孩子,是是非非又岂是一句对错能了结的,他和她之间隔着千年的时光,隔着着整个灵界的安危,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叶云卿,他们终究,回不去了。

    最后一点神识消弭的那一瞬间,长珂眼前金光乍现,似是又回到当初与他在天上那段年岁,之后这一千年里她时常想回想起那段日子,才明白这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好的时光。

    于那段回忆中她看见自己百无聊赖地躺在藤椅上,询问正在种菜的叶云卿:

    “你说,若是你师妹当真弃了你另结新欢可怎生是好?”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刹那间仿佛清风拂面,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往后数百年长珂都没能参透的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今她也明白,有些故事不一定非要有结局,有些人不一定非要留在身边。

    相思未曾相恋,情动未至情深。到这一页不必再翻下去,停在这里便刚刚好。他会寻得一个良人陪他共度余生,而她不过是他年少无知时的一场酸涩的无妄的幻梦,他会忘记她,因为没有人会活在梦里。

    长珂最后看了他模糊的身影,然后闭上眼,自眼角垂下一滴泪。自此,相思相念便都成相忘。

    我爱你,但也请你忘记。

                             尾声

    灵界中人皆传,圣主唯一的儿子于十六岁那一年得了失心疯,终日在神庙叫嚷着要修仙,要去找已经仙逝的大祭司。

    终是于二十岁上自毁灵力,化作一缕青烟随大祭司去了。

    我可能会忘记你,可我绝不会忘记爱你,哪怕行岁已晚,哪怕往事如烟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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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只余相思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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