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凋谢的花

从前有一朵不会凋谢的花，她的花蕊是金子做的，花瓣用最好的水晶制成，她的枝干由银铸就，立于由冰川雪做成的水皿之中。她睥睨一切，因为她的美丽卓群，也因这份美丽可以永恒。

她被称作永恒花，是由邻邦使臣进贡给国王的宝物，寓意国家繁荣昌盛。国王大喜，下令把这朵象征国运和友谊的花摆在王宫最显眼的位置，时时受人瞻仰。

永恒花更骄傲了。她昂首挺胸地立在王宫最中央的玻璃罩里，接受众人惊艳的目光。她被雕琢得美丽，形态逼真，线条优美，每一片花瓣都恣意伸展。她轻视年轻的花，觉得它们土气，只能以稚嫩的绿叶和单薄的骨朵示人。她嘲笑年老的花，觉得它们残败，美丽不再，只余坠落尘泥的结局。只可惜她不能说话，不然百花定要听到她咄咄逼人的傲慢。她当然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她金贵，美丽，且永远不败。

牡丹花来看她。她见到牡丹雍容的身姿，内心惊叹了一声，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牡丹是一个遥远国度的国花，寓意吉祥，能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幸福。

永恒花心想——你确实美丽，尚可与我比肩，但我的身躯可比你金贵得多，这身躯的价值能买一国度的牡丹呢。牡丹似是知她所想，沉稳道，“我的存在便是带给别人福泽，只要他们能因我有过一时欢愉，感到快乐，我的生命就已足够。”

莲花来看她。莲洁白无瑕，清雅高贵，她一出现便衬地其他花庸俗不堪。披金戴银的永恒花作为最“富贵”的代表，显然在这明显的对比中败下阵来。

但她依然昂首挺胸——我不如你纯洁有气质，但你也没有我貌美，与我比起来，你只能算是朴素，你的光泽甚至比不上我枝叶的一道闪光。莲花似是知她所想，温柔地笑了，望向旁边一蓬绿色的植物，植物中央还有一颗颗白色的果实。永恒花似乎这才注意到这个结伴来的客人，面露疑惑。莲花说，“这是我的果实，也是我的生命结晶。纵然我会凋零，他们会将我的生命延续。”

昙花也来看她。昙花的生命短暂，只有短短几个时辰。她出现在永恒花面前时已是花期末。

永恒花看着昙花，面对有些倔强的面容，她头一次不知怎么表达——你很美丽，可惜你的寿命太短了，没有更多人能看到你绽放，你的存在那么孤独，又有什么意义呢？昙花似是知她所想，开口的声音透着果决，“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见到我开花，但正因时间短暂，更要好好绽放，哪怕只有一瞬间，我存于世的时间便是值得的。”

昙花说完，花瓣的绽开突然停住，下一秒骤然收缩，她缓缓垂下了倔强的头颅。刹那间，花瓣合拢，香消玉殒。永恒花见证了昙花的死亡，她有一瞬间的伤感，觉得昙花太傻了。但是转而，她又重新昂首挺胸起来。她是世界上最长寿的花，勿需担心终结，其他花短暂的一生于她而言不过须臾，她还有很多时间，足够好好绽放。想到这，永恒花又扬起了嘴角，下一个要来比美的是谁呢？

就这样日复一日，在不断的比美与炫耀中，她越发骄傲，越发感到容光焕发。

一天，国王的小王子追逐花园飞出的蝴蝶来到王宫中央。蝴蝶似有灵性，远远地以为这是一朵可以吸食花蜜的真花，扑簌着翅膀飞了过来，挂在了玻璃罩上。小王子转过王宫的一角跑向中央平台，目及蝴蝶所在，自觉放慢了脚步，垫脚一步步靠近，伸出双手放在胸前，准备生扑它。在离柱子两步之遥的时候，一个猛子扎下去，蝴蝶立即飞走了，他没扑到蝴蝶，却被地毯毛绒的布料绊倒，撞翻了立柱，玻璃罩连同立柱一起，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连同一起摔碎的，还有永远不谢的永恒花。

她的身躯裂成一片一片，她在剧痛中模糊地意识到，就在此刻，她引以为傲的永恒生命就要结束了。她再不能像牡丹那样，给人观赏价值；也不能像莲花那样，哪怕留给世界一个完整的果实；也没有昙花的果断决绝，只求存在过。她留恋这个世界，不愿就这么离去。

她悔恨交加，又充满了不甘心。

有侍者听到动静跑了过来，见到她的样子，不禁惊叫出声。众人纷纷围拢过来，对着落了满地的她指手画脚——花碎了，这可如何是好，放在这太危险了，可不能让别人看见，快找人报告国王去。

国王知道此事，大为不妙，永恒花是邻国进献的礼物，她的破碎代表友谊的破裂，国运的崩塌，是极为不祥的寓意。大祭司献计说，为阻止厄运的蔓延，应当把永恒花封存，用烧黑的石灰和煤包裹，丢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并找工匠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放在原处，做好前先用其他花代替，这样邻国和臣民便不会发现此事。

国王应允了大祭司的做法。

停留在永恒花意识里的最后一幕，是她被一个侍者拾起来，一片一片包在一块布里。接着看到有人搬来了新的立柱，一束各式花朵都有的鲜花重新摆上了她的位置。她听到那人说，还是真花好看啊。

她在混沌中思考，她的生命，算结束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永恒花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上是煤黑和僵硬的石灰，厚重的抹浆覆盖在身上，感觉并不舒服。但意外的是，她竟然被拼接完好了。拼她的人似乎废了些功夫，手法并不高明，接痕也笨拙，接缝的胶水流的到处都是，落下斑驳的痕迹。但她被还原成了最初的形状，四肢都被放在了该放的位置，一片也没有缺少。

她重新立起来了。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屋内摆设陈旧，家具都没有几件，但内部被打理的干净整洁。她正立在唯一一张小桌子上，旁边是烧了半截的蜡烛，正对着仅有的一扇窗，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连绵的山峰和一望无际的旷野。这时，门开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走进房间。她人衣衫褴褛，年岁已高，面容虽疲惫，浑身却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磁场。只见她带上门，迈着缓慢的小步子走过桌边坐下，伸手抚摸她的脑袋，笑盈盈地注视着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

花朵用了一些时间适应感官，又花了一些时间分辨老人的话语。她目不转睛地观察面前的老太，判断这就是将她重新拼好的人。通过老人的自言自语，花朵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她是一名拾荒者，每天都会定点去荒野捡垃圾。这里已是国境的边缘，七天前老人在山里拾荒时捡到了一个上好布料包成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堆碎掉的煤黑色石灰块。她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但细看之下，能看出各块石头形状优美，造型别致，隐约间有花瓣枝叶的造型。老人就这样把这包石灰带回了家，把碎块放在桌子上，点上蜡烛，专心致志地一片一片重组起她的身躯。

不专业的拾荒者，就这样花了七天的时间拼好了残破的她。

此后，花朵与老人为伴。她见证了老人每天的生活，自言自语，以及一天天的衰老。这个新家，没有众人的赞叹，也没有华丽的宫殿和百花的艳羡，只有一个人，一个木屋，一份温情。她也逐渐适应了新的身体，华丽的本体被掩埋在石灰之下，但花朵已不在意，她渐渐喜欢起新的身躯，也慢慢地不再想以前的事。

每天与老太为伴让她重拾生活的信心，老人每天同她讲发生的事情，给她造新的木底座，时不时打磨一下她的皮肤。花则时常盯着对面人布满皱纹的双手，那上面的纹路，和她身躯上胶水形成的痕迹，如出一辙。

到了老人生命的最后一天，永恒花突然能开口说话了。她朝着床的方向立着，遥遥望向即将离世的老人，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她是多想去近前看看那副苍老的面容啊！

一股浓烈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不无动情地开口道——

“我曾经见过繁茂的花园，见过最尊贵的人和最高的权力。一些花来仰慕我，一些花来赞美我，还有一些花嫉妒我。但是我不为所动，因为我昂贵，美丽，且永不凋零。

直到某一天，我的生命走向终点，我不再美丽，甚至不完整，我只是个残缺的假花。”

她的音调落下去，复又转亮起来——

“但是我却因此遇到了最高尚的灵魂。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把我带回家，悉心照料。纵然被胶水和斑驳填满，我依然感激万分，我从未见过自己如此美丽。现在的永恒花与以前不同了，我知道她不同了，因为现在的我，是被爱重塑的花朵。。。”

她见到老人眼里亮晶晶在闪烁，但还没等她说完，老人便阖上了眼睛，永远地与世长辞。

阳光透过窗户，打下了一束光。花朵抬头看窗外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老人和自己，她静默了很久。然后缓慢地挪动身躯，朝着书桌边缘移动，到距边缘一步距离处，她向下望去。良久，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她重新挺直了腰板，昂起头颅。她再不能带给别人福泽，也没有后人可以延续生命，甚至没有只求存在过的决绝。但是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灵魂相惜的人，那个人不因她残破的身躯和丑陋的外表舍弃她。因为那个人，她学会了欣赏自己。

她昂首挺胸地立在一束阳光洒进的陋室书桌上，没有人再看她，未来可能也不会再有。但她毫不在意。一道微笑从她的脸上浮现，分外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