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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依然下着,中秋已过,国庆即来,却未见十月金秋。
二十三年了,足以让孩子长大成人,年轻人变成中年人,中年人成为老年人。我的父亲尚未来得及老去,便永远定格在中年。
二十三年了,他们迢迢千里从全国各地奔来给你扫墓,2021年10月5日,是他们第三次来到你的墓地。如今,他们两鬓染上白发,脸庞爬上皱纹,倏忽走到人生之秋,你与他们永别的年龄。青春是用来怀念的,有些人也是用来怀念的,你是他们青春的怀念。
那日,细雨霏霏,一如二十三年前那个冬日,你等不到女儿看你最后一眼,更等不到你挚爱的地81级7班学生来看你。约定扫墓的头天晚上瓢泼大雨,翌日清晨转而小雨,走到你墓地的山下,雨停了,冥冥中,你在护佑吗。山路泥泞,一脚下去,鞋、裤子全是泥,不滑倒已是幸事。一行16人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到你的墓前,缅怀躺在墓地中的老师。这是他们进校四十年聚会,四十年前,你是他们的班主任。
那年,你39岁,初次当班主任;那时,他们刚入大学,刚从紧张的高中生活走进大学校园,刚从父母的羽翼下放飞,岂能适应你严父般的管教。
你像管束我和妹妹一般要求他们出早操,每日清晨,你总是早早起来跑到他们寝室监督。十几岁的大男孩轻而易举就骗过了你。他们估计你要来了,便从床上爬起来翻窗到室外,佯装刚从外面跑回来气踹嘘嘘的样子,你岂能想到他们的诡计,还大肆表扬。
那时,你还年轻,是学校运动会中年男子百米短跑冠军,保持校记录多年。你为了看他们有无出早操,像做引体向上一样撑在男生寝室门框上。他们从门窗上看到你,是否也同我从家中窗户里看到你一样,只要从窗户中看到你,我便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每周四下午,学校开大会,在子弟校上学的我也放假。你让我写作业,把为我和妹妹订的期刊锁进你的卧室。为看新刊,我从自己卧室的小窗爬到你的卧室,取走新刊,估摸你回家之前,再悄悄放回去。你永远不会知道,就像他们骗你出早操一样。在你眼里,抑或我们都是乖孩子。你相信别人也同你一样,心无旁骛。你后来的学生说,可以与你做朋友,但不能做生意。
又一届学生,你仍当班主任,依然早起监督他们晨练,眼睛不慎撞到生锈的门扣上,导致受伤做手术,在医院躺了好些天。尚未拆线,你用一只眼睛还在昏暗的病房看讲义。如此“卖命”工作的你,始终是一位普通的大学老师。你的严厉、不苟言笑,为人处事的内外方正,得罪了不少人,与你相处的人更易感到你的严苛。为学生毕业分配,你与校领导发生争执,你竭力维护学生,却因过于刚直、方正的脾气只争取到一个学生留校。后来,你为一个学生没能分配到满意的地方内疚了许久,这些皆是此次聚会我才知晓。我惟记得,当年一名女生分配不满意,要改派。那学生回校后暂时找不到住处,你与母亲商量,暂住我家。不由想到,妹妹大学同学在本市找工作,也是你让那同学暂住我家。那时我家并不宽敞,五口之家,只两间卧室,你和母亲一间,我和妹妹及外婆一间,不记得怎样安顿下的。
想起你的好,总在回忆中,就像怀恋我们的童年,他们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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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和妹妹还是小学生,我们知道地81级7班大多数学生的名字。班里八名女生,女大学生在我眼里永远是她们的模样。多年后,在美术馆看到一幅名为《女大学生》的画,一名女大学生站在自行车旁等图书馆开门的画面,那般恬静、清纯、素朴,倏然让我想到的就是那八名女生。她们买来漂亮的布料,自己裁剪,到我家用缝纫机加工。他们的师母,我的母亲,也很爱美,喜欢这些同样爱美的姑娘们。四十年过去了,母亲仍能准确叫出她们每个人的名字。
地81级7班毕业时,皆签名留恋,你把他们的签名装裱,挂在家中客厅,几度搬家,你都当宝贝收藏,已成了我家的珍藏之物。上面,有你与他们的合影,黑白照片已泛黄,签名的字迹也有些褪色,师生情却永不会褪色。
倘若今天你能见到四十年前的学生,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们欢聚一堂,他们一个个回味当年你留给他们印象最深的一幕。有的学生说胃疼住医院,你为他送去热粥;有的学生说新生报道时,你到火车站去接他;有的学生说你检查寝室卫生,把手伸到桌下的犄角旮旯,他们做领导后也学到你这招;有的学生模仿你甩头发的姿态、你的口头禅……多数学生回忆你当年的事情,惟外号叫“小龙女”的女生回忆在他们毕业12年后的那次聚会,说她和另一名女生在学校碰见你,你坐在花坛边,其实那时你已病重,正坐下来休息。你说她俩还未变。那是你去世的前一年,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参加他们的聚会。那时你再不是那个健步如飞的中年男子;你步履缓慢,工作单位到家不长的一段路程,你也会走走停停;你的头发尚未斑白、眼睛也未老花,然而你真的走不动了。你变了,不是老,是病了,衰弱的心脏承受不住生命之轻,不到花甲便化作西天的云彩。
记忆中,惟看见你流过两次泪。一次是看电影《焦裕禄》,你的声音哽咽了;一次是一九九七年邓小平去世,你从收音机中听到,泪水滚了下来。令当时的我更不解的是,一九九八年夏天,你的病已很重了,为看世界杯守到半夜。当我的光阴也瘦了下来,方慢慢懂得你那颗柔软而年轻的心。
逢节假日,尤其是春节,你邀请因家远未能回去的学生到我家过年。有一年春节,在我家过年的那名来自新疆的学生还教我们母女跳舞。中秋,也有学生到我家过节,那时的月总是很圆,你却等不到今天这样的圆月。
二十三年了,是什么让他们不远万里再三到墓地缅怀你,是锁在老照片中你温暖的笑容和他们青春的容颜,是你清澈双眸、爽朗笑声。你让他们看到自己青涩的面容,你是他们历经千帆后一丝清凉的慰籍。
你种桃种李种春风,却未看见硕果累累的秋实,但这个秋天,你应该欣慰了。人生不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纵然岁月带走一切,却依然有清澈蓝天;无论多么萧瑟的秋,也有灿烂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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