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回末尾,有痛快淋漓之一骂,那就是焦大醉骂宁国府。
焦大何许人也,他是宁国府中之一老仆人,侍候了宁国公三代人,用贾珍之妻尤氏之语是这样的: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
可以看出,焦大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奴才,他可以冒生命之险去救贾家的主人,他宁愿自己喝马尿也要把水留过主人。这样的奴才在主人的心目中之份量不可能不重,那是救命之恩,那是生死之交啊,奴才的一片忠心,在宁国公贾演心里是永远也挥之不去的感激。
贾家的祖上为清王朝的建立立下了赫赫战功,至今已经有五代根基了,贾家的荣华富贵是建立在祖宗的阴德之上的。焦大,作为宁国府当年的功臣,他理应得到回报。那么,焦大有没有享受这种回报呢。毫无疑问,焦大在宁国公贾演时曾经风光一时,何以见得?且听他自己的言语: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主子风光,他也风光。但是奴才毕竟是奴才,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宁国公的去世,随着贾家权势的衰落,随着子孙的堕落,焦大的好日子也渐渐消失了。
焦大的心气彼高,自恃有功,目中无人,如他这种奴才,如果知道进退,或者善于经营,或许也会有个好的结局,荣国府之赖大不就是一个榜样吗?
但是焦大不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只是死忠,不求变通,他自恃有功,骄傲处事,几乎不把主人放在眼中,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焦大居功自傲,一昧地在吃老本。
宁国公贾演大概是一个人才,然而到贾敬这一代就不行了,到贾珍这一代更是乌烟瘴气。所以对焦大这种有功之人一直没有妥善处置,以至于结下恶果,正如脂砚斋所评论的那样:
[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
一个是居功自傲,且有曾经沧海之心胸,而一边又不把这个常常吃酒骂人的糟老头放在眼里,矛盾就此日积月累,终于在那个夜晚暴发了。
天黑路远,送人这种差事本不应该派一个醉酒的老人去的,然而新的管家大概偏偏要麻烦一下焦大,让他去送秦钟,于是便有焦大怒骂宁国府这一出。
焦大骂了什么呢?“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听着吓人,这样的奴才不三不四的留在身边,真为宁国府冒冷汗。
怪不得凤姐这样说:“我何尝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焦大是酒后吐真言,揭了贾家的老底,更揭露了宁国府的为富不仁,缺失道德,同时也暴露了宁国府理家的紊乱。荣国府上为什么不会出这种事呢,因为上下有序,处理得当。
更有趣的是,焦大心中的怒火并不仅仅是为了抱息主子的不公,更有一番忠诚和痛心在其中。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这是痛切肺腑的怒骂,痛心疾首!宁国公后代已经彻底沦落了,不像人了,什么龌龊的事都在干,而且都落入了一个曾经为这个家族的兴旺而流血流汗的老家奴的眼中!
焦大应不应该骂啊,应该,太应该了,尽管焦大之骂因私怨而起,然而却仍不缺一个扶侍祖孙三代的奴才的忠诚。
焦大之骂,揭露了宁国府的不干不净,骂得痛快。但是焦大仍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种人的生存之道是会越走越窄的,因为焦大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他的心灵是扭曲的,满满的怨恨和痛苦,但这不只是一个奴才自身的原因,还有贾家本身的原因,是宁国府没有处置好功臣的问题,因此等于把一颗定时炸弹放在了自己的身边,随时都会爆炸,骂人只是开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不是没有可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