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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早上六点半,宁春美起床梳洗,精心地做了早餐。
丈夫任超群打着哈欠走进餐厅,看到摆在桌上中西合璧的早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宁春美亲手做的早餐了,很久,大概半年多了吧。
四十七岁的任超群是一家私营企业的办公室主任,工作稳定,人际关系轻松,但挣钱不多。
他妻子,四十四岁的宁春美,国企下岗后,经亲戚介绍目前是一家商场的销售,薪水也不多。
两口子只有一个女儿,已经上大学,再有两年就毕业,这也是任超群不愿在职场中奋力搏上游的原因之一。
任超群说,咱是个女孩,以后嫁人男方肯定有房子,至于生活,堂堂大学毕业还养不了自己?你说嫁妆——放心,这我早有准备,吉利数,八万可以吧?
所以,我觉得咱们实在没必要贷款买房子,从无债一身轻变成房奴,这把年纪给自己背个压力。
任超群宁愿把钱花在旅游钓鱼种花养草那些让生活更舒适的玩意上。
宁春美与他想法大相径庭。
她喜欢攀比,女人的通病。
尤其到商场上班后,所闻所见非富即贵,那天和同事聊天,同事说,昨儿来了个穿工装的,我以为是个装修工人呢,不想理,结果你们猜咋了?
咋了?
嘿,人家直接冲柜台里那个最新款玉镯去了,十八万呐!眼睛都不眨直接刷卡!
另一个同事接话,这年头,有钱没钱你打眼看不出来。
一个平时和宁春美不对付的瞟了一眼宁春美,接话:就是,有钱没钱看是看不出来的。有些人看着低调,其实可能家财万贯呢。春美,你说是不是?
大家像醒悟了似的把话题往宁春美身上带,是啊是啊,春美,说说,你家大主任给你攒了几套房?说说怕啥,我们又不问你借钱。
宁春美狠狠剜了一眼起头的人,假装听不见:“领导来了,干活!”
02
明知对方不怀好意,可女人的虚荣心让宁春美不由自主往里跳。
家里只有一套房,公婆那套早定了给小叔子,想到这点,宁春美回来就冲任超群发脾气。
公婆偏小叔子偏得厉害,却大事小事都拉扯他们出钱出力,宁春美意见早大得很了,正好借这茬再发泄一通。
她拿出下班路上收的三张传单,要挟任超群周末去看房。
任超群眼睛盯着电视不吭声,宁春美挡在他前面说:“你听见了没有?西安的房价决不会跌,只看涨得快慢,咱现在受点压力买套房,全当投资,用房给娃做嫁妆,不比八万块值钱?
怎么,你想让你姑娘以后在婆家受了委屈,没个去处吗?”
“你就说实话吧,”男人目光转向她,“其实你是想借买房把手里的钱花光,这样我父母再有事就不好问咱们要钱,是吧?”
“哼哼。”算你聪明。
睡觉前,宁春美还在反复比较传单上的楼盘,任超群已经打起呼噜声。
宁春美听得心烦,踢他一脚,下定决心,这一回,不管你如何顽抗,我非买房不可。
不买就离婚!
不知道怎么回事,随着孩子的出生,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以及年龄的增长,俩个人似左手右手的熟悉,这些年,“离婚”二字,宁春美说得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容易。
也可能是任超群的好性子惯得她,每一次,争到激烈处,只要她说“离婚”,任超群就偃旗息鼓,举白旗。
所以,这一次,她觉得照样行得通。
她想错了。
03
房子没看成,更别提买不买了。
她一切准备停当,任超群就是不出门,也不换衣裳。
宁春美越想越窝火,觉得这辈子若不是任超群拖后腿,她的财产绝不止现在这仨瓜两枣。
她第几十万次开始嘟囔,由嘟囔到骂,由骂到上手,任超群任她打任她骂,不还手不还嘴,一个没注意,脸上被刮了两道血印。
这下,任超群火了。
以前再吵再闹再拧再掐,她还有个分寸,伤痕都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现在简直蹬鼻子上脸,越老越疯,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过了几十年,他过够了!
“你说什么?”宁春美的手举在半空中,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要真想离婚,咱就离。”
宁春美的手再挥不下去。
她开始往前追溯,事情是错在哪一环上。
她说得不对吗?为这个家,她付出了多少?受了多少该受的不该受的委屈,为了他的父母小叔子,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男人转过身,十分平静地看着她,“我知道你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我平庸,我父母事多,弟弟不懂人情世故,拖累你了,想当初,你也是不同意嫁给我,是我,上赶着追你,吵吵闹闹这些年,我想,都这把年纪了,你又老觉得委屈,不如,咱俩、好聚好散。”
宁春美了解丈夫,知道他越是平静,越是主意定。
既他有了这个心,那么,不是一两句好话能哄回心转意的。关键是,她不想哄。哼!惯了他的脾气了!
宁春美仔仔细细看看任超群的脸,咬着嘴唇说:“离就离,谁不离谁是地上爬的!”
04
离婚手续办了一半,夭折了。
为什么是一半呢?
宁春美正拖拖拉拉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大哥打电话说母亲发急病走了。
手上的笔一掉,在协议上扭出一条难看的曲线。
俩人匆匆忙忙回老家奔丧。
大姐哭着和他们说,幸亏你俩一块回来了,咱哥离婚了你知道不?咱妈就是听了这个消息想去找嫂子和孙子,着急摔了的。
“咱们家,我这儿你姐夫走得早,咱哥离婚,你俩可千万别再有个啥了,你俩要有个啥,咱宁家就没有一对好着的了。”
宁春美在心里抹了一把汗,心说,不是电话来得及时,这会儿,我俩也是陌生人了。
忙丧事在老家待了七天,宁春美充分体会了在传统的亲戚乡人眼里,离没离婚,有没有男人,一个家完不完整,会受到多大的差别待遇。
姐姐就不说了,出嫁的女儿,本来也不怎么被重视。
但是哥哥,在亲戚们和来帮忙的人眼里,威信是九十度垂直下降。
买什么东西,定什么章程,人们都说“问超群”。
请乐人,请几个,唱几折,人们说“听超群的,超群在单位是领导。”
骨灰盒用什么档次,火葬场哪些人去,答谢宴办几桌,头七到七七、周年祭,等等等等,“超群,超群,你说。”
任超群几乎完全取代了大哥这个长子的位置。
一切缘于大哥离婚了。
“不孝子,不是他跟媳妇离婚,你妈还不会走呢!”
“离婚是俩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光怨我哥。”
“对呀,没人说你嫂子没问题呀,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你哥肯定有问题。一般这种事,男人的问题比女人大。”
看看,多么偏激,多么简单粗暴。
离婚的人是这样被定义的。
宁春美有些犹豫了。
让她犹豫的还有一点,在老家,因为有事,有人追捧,她眼里窝囊的任超群竟然显得很有担当和远见。
他提出的意见或建议即使开始有人不服,当他说出理由,就没有不服的声音了。
大哥都说,超群不错。
女人再强,有些事,外面只认男人。
宁春美不由地想到在家时,她再能干,换保险丝、修马桶、和物业交涉这些事,还是得任超群出面。
哪怕他只是坐在那里,她心里就不怵。
那么,她提离婚的勇气,是不是也有一部分笃定自这里呢——她笃定,任超群最后关头会叫停,会像以往一样向自己低头。
这婚,离不离?
05
回家后,宁春美装了几天糊涂,她发现,她不提,任超群也不提离婚的事。俩人照常说话,照常在一张床上睡,除了不做亲密的事,当然,是她没主动。
宁春美想到回来前,大姐把她拉到一边的耳提面命,想到离婚后的大哥众人中踽踽的神情,想到女儿,想到人到中年的自己,以及身边几个离婚的朋友。
她决定转变作风。
看着面前自自然然坐下吃饭的任超群,她的心放下了一半,看来他也不想离。这就好办。
吃过早餐,宁春美告诉任超群,今儿天气好,咱俩去踏秋。
任超群惊讶了看了她一眼,没反对,这是好现象。
宁春美选的是重走当年路。
她要和任超群重走一遍新婚时的旅游路线。
不远,就在市郊,秦岭七十二峪中的沣峪。
当年他俩是手牵手去那儿旅游的,她现在还记得,回来时自己在车上睡着了,任超群一直把她搂在怀里,腿都枕麻了。
宁春美做好十足的准备。吃的喝的,还借了一辆车。任超群早想买车,想自驾游,她嫌车是消费品,一直不同意。
俩人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沣峪的景色与几十年前大为不同,路更平坦,树更多,花草也多,人多,车也多。
秋天,层峦尽染,如一副天然画卷,畅游其中,俩人频忆当年。
“你看,这块咱俩是不是来过?我记得当时路很窄。”
“你记性不错,路就是窄,你都不敢自己过。”
“那个山头当时没这么多树吧?”
“嗯,当时还是秃的。”
“我带这些吃的是不是多余,你看连饭馆都有?”
“多余啥?不多余,说明你考虑周全。”
……
气氛非同寻常的和谐。
车速慢,笑声多。
06
就这样边走边看边聊,来到了广货街。
广货街是秦岭山里近几年新兴的一个景点,街不长,一会儿就逛完两圈,俩人买了些特色小吃,看看时间还早,见宁春美高兴,任超群说:“我刚百度了,从这儿走原来的102省道,网友说能看到秦岭最美的山路。你想不想看?”
想。
山里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沿102省道往前没走多久,天空噼噼啪啪掉雨滴。
宁春美的心情受到影响,看到路两边落光叶子的树,再看看几米一个转弯的山路,她右手紧拉住吊把,忍着心烦意乱说:“早知道叶子掉光了,咱们就该走原路返回。”
任超群说:“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当‘雨中游秦岭’了。呵呵。”
一下雨,光线急速变暗,走出四五公里,天完全黑了。
路上车很少,大片雨雾遮在车前,车里慢慢静下来,任超群本来话就不多,宁春美这时候更没有说话的兴致。
拐过一个急弯,一辆小车挤在石壁边,看样子雨大路滑视线不好,司机不小心跌进路边的排水沟。
宁春美忍了又忍还是开口:“你小心点,开慢点,别像那个车一样,那样咱俩就玩完了。”
任超群这时的心情比较复杂,他知道身边人的脾气,就怕她不高兴怕她唠叨,越怕就越想早出山,越想早出山速度就越急,速度越急越需要全神贯注,越全神贯注越怕听见她说话。
见他不应声,宁春美忍了一会儿,又说:“早知道就走原路返回了,这会儿早到家了。我还答应人家八点还车呢——”
“你别叨叨了!”
又一辆汽车别进排水沟,任超群心中焦躁,差点撞上去,宁春美捂着心口直后怕。
她不说话了,但是她的眼睛紧紧盯住任超群。
“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我,你盯着我我更着急。”
“我看我的,你开你的,你就是这样,自己专注力不行,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我怎么把责任推别人头上了?你给人多大压力你心里没数啊?”
“我——”
“别说了!闭嘴!!”
男人在暴怒的边缘,额上拧起青筋。他现在后悔今天出来这一趟,多此一举!几十年夫妻,你还不了解她吗?
愚公移得了山,精卫填得了海,她改不了她的脾气。
07
终于出山了,神经一直紧绷的任超群长长松了一口气,旁边忍着的宁春美见丈夫的表情稍有放松,在车走上熟悉的路时,又开了口。
“我也不是说你,我只是给你说说,你看就你这脾气,要不是我在旁边帮衬着,你——”
这回,任她怎么说,任超群都不开口了。嘴闭得铁闸门一样。
车厢里只有宁春美的balabala声,看见熟悉的建筑,时间已过去五十多分钟。
这时,宁春美才意识到,任超群已经整整五十多分钟一言不发了。
第二天是周日,一大早,任超群就不见踪影。
想到前一天的事,宁春美心里惴惴,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没错,又硬气起来,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要真不想过了,离就离!房子归我,女儿归我,让他滚!还把他能的。看他离了我能过啥好日子!
晚上八点多,任超群进家门。跌跌撞撞,醉醉熏熏,一进门就往厕所跑。
吐完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抱着马桶“哇哇”哭。
周一起床,宁春美走进餐厅,发现桌上摆了两份烧糊的早餐。
任超群胡子拉碴,双眼充满血丝,他说:“春美,吃了这顿饭,咱俩分手吧。
咱俩都不是坏人,我也没有出轨,可这日子怎么就觉得过不下去了呢?”
两个月后,女儿放假回来,知道父母离婚,哭了一场,没多说什么。
她问了地址,说去看看父亲。任超群把房子孩子存款全留给宁春美,自愿净身出户。
女儿在前面走,宁春美悄悄跟在后面。
她想看看,任超群的生活如何。她已经半个多月失眠了。
坐公交,倒地铁,再走十几分钟路,女儿停在市郊一座民房前。
这是一座被拆迁新楼包围的城中村幸存者,房子很简陋,院子里也不十分干净,看来他过得不好。
正想着,宁春美看见任超群和女儿一起从屋里出来,任超群手里托着一个果盘,盘里的水果切得大小不一,摆得也不甚整齐。
“今儿难得有太阳,咱爷俩坐这边说话边晒太阳,补钙。”
他笑着,心情很好。
女儿环顾四周,问父亲:“爸,您和我妈离婚,难道就为过这种生活?”
“这不好吗?你看这多自由!”任超群惬意地在藤椅上坐下,面向太阳。
他好像胖了些,心宽体胖,看来没人唠叨没人给他压力,他真是心情舒畅。
“您是快乐了,可您知道我妈已经多少天失眠了吗?”
“能想象得出,可是事已至此,她得自己往前走。”任超群眉目低垂着说。声音听不出波动。
“我记得您以前告诉过我‘如果真爱一个人,要以对方的快乐为快乐,要以让对方快乐为己任——’”
“那时我太年轻,孩子,其实感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任超群直起身子,正视着女儿:“你已经到谈朋友的年龄了,爸爸早想和你好好谈谈。
爸爸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告诉你,这样想不对。
快乐不是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能靠别人给,幸福也一样。”
宁春美往前走两步,她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只听得任超群接着道:“无论是经济的,还是物质的,女孩子,最好自己先自给自足。
我什么都能自己挣,你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这样的感情才有主动性,有安全性。
还有一条你千万记得,感情中,与其妄想把别人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有那个功夫和精力,不如你自己活成你喜欢的样子。
唯自己的,无法夺走——这是你爸我,几十年婚姻生活换来的切身经验啊!你一定要吸取。”
宁春美站在门外,听到父女俩说了很多,很多。
女儿的声音越来越开朗,笑声越来越大。
宁春美的心情则很复杂。
类似的话,其实任超群以前说过,说过不止一两次,只不过自己当时闭目塞听,一意孤行,选择性忽略罢了。
话说回来,谁不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呢?谁愿意喋喋不休变成自己都讨厌的人呢?
任超群虽然现在的物质生活不富足,但谁都看得出,现在的他,很快乐,很满足。
记得有部电影里说过:我们之所以总对生活不满意,对自己、对身边人不满意,不是我们拥有的不够多,也不是身边人水平太差,而是,我们追求的并不是“幸福”和“快乐”,而是“比别人幸福”和“比别人快乐”。
我们追求更大的房子,却忘了房子里的欢声笑语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追求为家庭和亲人付出,要求对方亦如此,却忘了,这是不是对方所希望的;
“幸福”和“快乐”,不是我们的物质生活有多好,而是喜欢的人的笑容有多灿烂。
“幸福”和“快乐”,也不仅仅是人生得意时的群起喝彩,还有失意时的搀扶陪伴,和毫无怨言。
其实,“幸福”“快乐”无处不在,只是它更像一块透明的玻璃,偶尔我们需要换个角度,阳光才能给它折射出光彩。
每个人都有“幸福”和“快乐”的权利,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幸福”和“快乐”的能力。
任超群已经找到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找到他觉得“幸福”和“快乐”的事,那么她呢?
她能找到吗?
她如何弄丢了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按着那个思路逆向思维,踏实去做,可以,找回来吗?
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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