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之后，张小微去过很多城市，常常像觅食者一样贪婪地寻找每一个城市的晚色，看遍了东南西北的阴晴圆缺。然而，她最喜欢的，仍然是十六岁时那些凉风微许的夜晚。
八九点，城市已归复寂静，清亮的半月悬在墨蓝色的天上，云似有似无地飘着。空荡荡的马路显得极其寂寥，但人行道上却热闹非凡，卖小吃的小推车们摩肩接踵，腾腾地冒着热气儿。秋夜的萧瑟之气，被食物的香味彻底驱散。穿着肥大校服的学生，兴奋地涌出校门。
这些小摊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等到最后一波下晚自习的学生走了，他们才收起小板凳，蹬着三轮车散入城市各个角落。
有一段时间，张小微喜欢掐着小推车收摊的时间来，做最后一个客人。
张扬常笑话她，“是不是当第一名当腻了，想尝尝最后一名的滋味。”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小微用筷子卷起一大团河粉，“你看这个，快比上平时的两份了。”
其实，张小微也说不清自己偏执于此的缘由，只是在寥寥深夜里，看老板等在腾腾的热气后面，她感觉很安心。兴许就如张扬所说，以前的她一心埋头往前冲，只为了胜利的喜悦。现在她却想缩起来，体会落在人群最后的感觉。
吃完后，张扬和张小微照例在校门口分别，一个回宿舍，一个折身去网吧。
深夜的校园寂静无声，只有路灯还立在薄雾中，发出清冷而朦胧的光。张小微极享受这静极的时刻，把步子放得很慢，感受着冰凉的雾珠沁入脸颊。
宿舍楼仍然灯火通明，但楼道里已经鲜有人走动。爬到二楼时，张小微习惯性地往楼道最尽头望一眼，果然又看到了那个背单词的女生。真努力啊！张小微在心里感叹。
她走到宿舍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扭动把手。
舍友都一脸坏笑，纷纷调侃：“又跟你的小男友约会去了呀！”
张小微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只是初中同学……”
“哇——青梅竹马诶！”
“哎呀，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啦！”她慌忙解释，却越描越黑。
幸好，“啪”一声，宿舍熄灯了。宿管阿姨的吼声传来：“都别说话了！”
黑暗涌满屋子，张小微获得释放。她躺在床上，发觉脸还在发烫。她轻轻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胆小无趣了呢。
被调侃多了以后，室友渐觉无趣，也就不再逗她了。张小微躲过一劫，但心中却略有些失落。她想，是因为连仅有的与室友的交流都没有了呢，还是因为和张扬没有成为那种关系呢？
张小微凝视着地上如水般的月光，心中泛起了无尽的忧愁。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初中老师笑眯眯地对她说，要适当休息，劳逸结合。然后画面跳到了乒乓球场，张杨和别人正在打乒乓，对她说：你看这个月亮多圆，打起来手感特别好，你快来试试。
月亮真圆啊！
张扬从网吧出来，迎面撞上了一轮晶莹的月亮。四处都是乳白色的雾，道路、灯光和楼房都隐去了，只有不远处有几点黄色的影子，并传来沙沙的声音。五点了，算上英语早读，还能睡两个多小时。张扬盘算着，加快了步伐。
待少年和少女的睡梦重叠之时，城市正迅速醒来。太阳升起，浓雾褪去，枝叶伸展，车流和人群如潮汐般涌入各个灰色的街道和洞穴。
白天的城市毫无乐趣，刺眼的玻璃大厦，让人觉得眩晕和压抑。只有校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才让张小微感受到了一些安慰。课间，她总撑着脸，仔细看窗外的树。树叶是墨绿色的，细密地叠在一起，树冠一丛丛地绵延开去，宛如两排飘摇的海带。再过不久，就会有星星点点的嫩黄色桂花了。
突然，在两排树的中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那不是张扬吗？张扬两手空空，大摇大摆走出校门，没入了校外的房屋中。
班主任老汤走进教室，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汗味，他像是刚淋了雨，仅有的几缕头发正紧贴在脑门上。他环视一圈，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几道数学题，然后便坐下来，把几缕头发往后面抹。
张小微在草稿纸上演算，试了几种方法也没有解出来，心中不免烦闷，便索性走了神。她又想到桂花树下张扬走远的情形，宽大的校服像旗子一样鼓起来，背后拖着的瘦长的影子映在昏黄的余晖里摇摇晃晃。
又逃英语课吗？去网吧？这几道题他肯定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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