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唯一深交的人,
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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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的某个讲座上,有人问李银河:
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忆起王小波?
李银河回答:
有时还会梦见,然后就非常着急地告诉他,你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王小波逝于心脏病,病发时李银河没有在他身边。他独自一个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在白灰墙上咬下疼痛的牙印,牙缝里残留着孤独的白灰,借此告诉活着的爱人:
他不想死,他斗争过,但没有打败病魔。
最爱的人离开时,自己没能在身旁,这大概是李银河最深的遗憾和创伤。
梦是潜意识。
所以,她才总是梦见他,而梦见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急地告诉他“你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在这一点上,痛失王小波的女社会学家李银河,和失爱失恋的普通女子,并无不同。
不同的是,她不刻意渲染的诚实,也不故意逃避的坦然,道出了所有告别之爱和失去之人,留给我们的最后模样:
你就在我心里,不会忘记,也不必刻意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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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我们家先生之前,在青春时代,我也曾失去过一个人。
那是一段朦胧的情感,我们甚至没有开口谈过爱。
所有的交往,不过是他看到了一本好书,觉得好,便给我寄来。他遇到了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事,觉得有趣或无奈,便写信说给我听。
当然,在初雪飘落的寒假,或者玉兰摇曳的春日,他也会顺路到我念书的学校,陪我沿着城墙走一段,然后沉默离开。
我们甚至没有牵过手。
这除了我的自卑和苦涩,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年轻又困顿的我们,因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而没有勇气信誓旦旦地给对方一个交代。
印象极深的,是他最后一次来看我,在学校门口买了一盆虎刺梅。刺梅枝叶泼辣苍翠,枝头两朵小花开得正艳。
“我很喜欢这花,你好好养它吧。”他说,然后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抱着那盆花,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喉咙里有千言万语,但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任他在人群中挤上校门口的10路公交车,连个背影也没有给我留下。
此后经年,我们各奔东西,再无联系,都成了家,都生了子。抑或,通过网络和人脉,也都若有若无地听到过对方或好或坏的消息。
更需要坦白的是,这些年,在多个重返青春的梦里,我都会梦见他。而他留给我的,始终是一个修长而沉默的背影。
就是这样的一个个梦,还有醒来后想起他, 脑海里那早已模糊到不再真实的脸庞,让我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有过深刻交集的人,会一直在我们心里。不用排斥,不必伤感,无需苛求,甚至不求让他知道。
因为,我们自身的铭记和感受,才是一切情感的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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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清晨醒来,都有穿上鞋去找他的冲动。因为,我常常晚上会梦见他。
但是,我知道,不可能了。我已成为别人的妻子和妈妈,他也成了别人的爸爸和丈夫。”
上周,我收到这样一封来信。
其实,这些年,我总是收到这样的来信,准确地说,是一些姑娘的来信。
她们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和爱过的一些人告别。但告别后,她们又总是无法忘记那些一起赶过夜路、一起迎过凌晨的人。
甚至,为了快点忘记,她们强迫自己去喜欢别人,去仓促结婚,去用透支健康的忙碌和麻醉,自我欺骗。
但,四下无人的街上,对酒当歌的夜里,明明不喜欢却强要和一个人在一起的尴尬,结婚后更加孤独无助的悲伤,甚至为寻找一个替身填补那个强迫自己去忘记的人,她们不停地交配,不停地出轨,又不停地受伤。
到头来,连她们自己,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要忘记?”
这是我回答她们所有人的信件时,要问的第一个问题。
其实,我们强迫自己忘记的,不是那个人,那份爱,那段时光,而是在那个人、那份爱、那段时光里,以悲伤放手、无法圆满的自己。
因为我们总和自己过不去,才一遍遍强迫自己去忘记。而强迫的过程中,我们在拧巴和排斥中,愈发和自己过不去,愈发做更多伤害自己的事,愈发收获一个更不好的自己。
直到,我们受太多伤,消耗掉太多能量,走过太多弯路,才在奄奄一息或突然觉醒中懂得:
不管承不承认,那些留下深刻记忆的人,都无法忘记。
他们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化身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这辈子都要陪我们去更远的地方,带我们找到更清澄的自己。
所以,接纳自己,接纳或好或坏的自己;接纳自己的记忆,接纳或欢喜或悲伤的记忆;接纳自己的情感,哪怕它有太多眼泪和委屈。
因为,唯有接纳,才能蝶变,才能重生,才能在旧的肉身里,长出崭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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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爱上了别人,就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思念他,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孩子们,我爱他们的爸爸。”
这是另一个女读者的困惑。
3年前,她来找我,诉说亡夫的好。他没有什么钱,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但温煦又长情,很爱很宠她。
他会在她怀孕时,给她做最爱吃的狮子头和杂菜汤;会在她坐月子时,彻夜不休地哄孩子,让她睡觉;会在她发脾气时,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巴结讨好她;还会在她过生日时,用积攒小半年的私房钱,给她买至今也舍不得用的包包。
但是,不幸的是,他在某天清晨起床后,心脏病突发,倒在厕所里,再也没有站起来,连一个偿还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他走后,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可想而知。他生前关系最要好的战友,时不时过来照顾他们娘仨。
这男人和前妻离了婚,已单身多年。朝夕相处中,他们有了感情。但她觉得这爱是错误,是罪恶,是对亡夫的背叛,是对孩子的羞辱,是她自己淫荡的凭证。
“我忘不了去世的他,又舍不掉眼前的他。”她说,这种撕裂,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坏妈妈。
勇敢去爱吧。
我对她说,你对亡夫的爱,并不会随着对眼前人的好,而消逝。
爱不是绝对,不是不幸,不是活在旧时光里凭吊。
爱是带着自己的记忆和过去,接纳自己的真实和欲望,是拥抱自己的孤独和温热。
爱,就是连续而长情地爱今天的每个自己。
你对逝去那个男人的爱,是真爱,他已化成了你血肉的一部分。你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爱,也是真爱,他能给你一个结实而具体的未来。
你没有罪,也很纯洁,更不是坏女人。
你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会明白,你不是不爱他们的爸爸,你是活成了他们爸爸期待的模样;你身边的人们也有一天会理解,你不是一个不守妇道的荡妇,你只是一个与悲伤和解的女子。
后来,她和那个男人结婚了,过着平淡有序的生活,再也没有来找我。
直到上个月,她给我发来这样的微信: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孩子的爸爸。其实这两年,我已很少在人前提起他。
以前,总梦见他一个人倒在厕所里,门关着,我在门外,他在门内,我怎么走也走不到他跟前。
但这一次,我梦见,他像往常那样,从厕所里走出来,来到我面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用手揽揽我,对我说句‘辛苦了’。
醒来后,泪水打湿了枕巾。”
握着手机,我知道,历经漫漫长夜后,这个不幸又幸运的女人,最终放过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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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过,又告别。拥有,又失去。错过,再也回不来。弄丢,再也找不回。忘不掉,却再也得不到……
这是情感的常态,又何尝不是生命的原貌。
在一路爱恨一路悲欢、一路告别一路遇见中,我们最终深交的人,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和自己的关系,才是最深的关系。
那个迫切想忘掉的某人,是我们自己;那个急切想找回的某人,是我们自己;就连那个梦中总梦见的某个人,其实也是我们自己。
我们唯有,深深地,深深地,看见自己;真真地,真真地,接受自己;稳稳地,稳稳地,牵着自己;妥妥地,妥妥地,安放自己。
最终,才能静静地,静静地,老去。
是的。
爱一个人,其实什么也得不到。
唯一能得到的,是一个认真爱过的自己。
——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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