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会沦落呢？我在我住的地方附近经常看见一个胡须乱而长、面孔黧黑的干瘦的男人，他仿佛神经上有问题，疯疯癫癫地在一条街上游荡。他常对着人咧嘴笑，被人吼着走开。他坐在枯老的榆树下，捡拾人家扔地上的烟头吸。周围的人们似乎都已很习惯见他，人们有时心情好，就交给他一点食物，打发他走，心情不好时自然免不了对他唾弃。听说，他是有人养的，并且就住在这附近的小区内……总之，他就在这一条短短的街上整日游荡着，灵魂毫无目的，只有肉体上还时时作出点生物该有的反应。
我有回见到他，他正蹲在那一棵枯老的榆树下吸着烟头，黄昏里，繁华的街道边，灯光很亮映衬着他一个人的侧影。我忽然内心酸楚，莫名地伤感起来。
“我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
我把这个索寞的短句子发给了朱佳，心里竟一阵惆怅起来。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回答闪烁在了手机屏幕上:
“我也是。我有时候看到街边的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婆，也会想自己有一天会跟她一样。我发现我自己什么都不会，以后可怎么办哦。”朱佳回复完，没有加任何表情，纯文字。
我的心竟在那一刻被融化了。那初秋的黄昏里生出的惆怅和伤感被另一种东西重新温暖了。
我们那天晚上又聊了很多话。
想起那时候，虽然一抬眼望不到理想在何方，只沿着一条石子铺的路迷茫地向前慢走，可我的生命仿佛因她而美丽绚烂。
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八月十二日。那年我们十七岁，一个充满意外的机会和美，却又最懵懂无知的年纪。
我原笑说请她喝酒，可她较真了，我也顺便很乐意地约她，只是，我们当然没喝酒。我们约在公园茂业百货的楼上“香芋香”，那个时候念头也很简单:一起吃东西、聊天、看电影，其他的想法事先一概没有。
夏日午后，充满暖和的阳光，暗含青春的悸动。
朱佳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乌黑的马尾随意搭在背后，垂至那个调皮的包上；她一见到我，眼睛转过去，娇嗔似的嘟着嘴，随即又看我，眼神流露着我们俩知道的事。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一个女孩子会有那么多的话可聊，我仿佛在两个小时内说完了从前十几年都没说够的话。只是到现在才痛心疾首，后悔当时带人家去看《二十二》。我又傻傻地按照手表上下午六点的时间跟她告别。
车站，我陪她等车，忽然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跑到我们中间，我和她都转过来，低头看那个孩子，那一刻，我竟有一种错觉，仿佛见到多年以后的某个情景。哈哈，我明白幻想是种荒唐的东西，但我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这种错觉自产生那一刻起，就一直嵌在那里，并且成为一部分，从未失去。我嘲笑过自己，也无数次想打散这种幻想；可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能够。
一个文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大概都有颗很敏感的心吧。我那时候开始写现代诗，而且大量地写。原因是我沉堕在一种抑郁中，或许是初中时候就积养起来的悲观幻想的性格，在那一年灾难性地加剧了。我当时上高二，每下课就趴在外面的围栏上，脑海里重复萦绕忧伤的民谣音乐，我的世界逐渐灰暗下来，忧伤成为生活中的主调。我会经常幻想些荒诞而悲伤的故事，而她是我精神里唯一的慰藉。
可我慢慢越来越放纵了。我把自己的忧愁也渐渐向她扔弃，我会把我心里有的一切都吐给她，不管那些言语是什么颜色的。虽然经常联系，可我对她的关切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脑海里只顾自己。人总是对自己越陌生的人越礼貌，而对亲近的人越放肆。我最终对自己没有能要求好。
后来，她自然是离开了，与我断了好久的联系；后来我们又恢复联系，但不久又断了，直到现在。
她刚离开的时候，我疯了一样找她，可我始终没能做好。我的整个精神世界崩了。从那以后，我的抑郁愈发严重，终日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对任何人都生气、失望、厌恶，我厌恨这个世界，厌恨自己。有时发呆睡觉，沉迷于虚拟世界，或者熬夜打游戏，刷抖音……看悲伤的视频，听伤感的音乐，偶尔读本小说，却仿佛在书里看到自己，于是偶尔也想振作，但立马又被抑郁击垮了。我没有勇气去直面很多事物，终日忧郁地混日子，常因一个小事物而忧世伤生，甚至好几次有过轻生的念头。
再之后，我所有的东西都江河日下，生活境况一天不如一天。曾经我不止一次地想，假设有一天，我会不会沦为那个疯疯癫癫，拾人烟头的男人呢？
可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时，想起曾经同样的情景:那时候生命里还有另一个人能一起欢笑，也能在我焦虑或者说不出下句时总带给我出乎意料的温暖。
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时，我已经重新振作起来。走出抑郁后，我坚韧地笑着面对生活，可如今再也没有那另一个人了。
我们选择了各自离开。我怀念朱佳她路过我生命的日子，那段沉沦的岁月，也是最美好的岁月，我对她怀有不重不轻的愧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