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葬礼

作者: 吴大仁 | 来源:发表于2016-12-04 20:39 被阅读0次

    老王太太死在初冬的一天下午。死讯像重感冒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当然了,这种消息,最先知道的一定是街坊邻居,这条街上的老太太团伙第一时间就炸了锅。

    老武太太坐在屋里,看着老张太太从院门前经过,匆匆往西边走。没多一会,老林太太第一时间来到老武太太家,跟老武太太讲述当时的情形:“我刚从厕所出来,就听那院嘈嘈杂杂的,等我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

    “好端端的,上午我还看见她往前头去,买了几个鸡蛋回来,咋说死就死了?”

    “马大夫来了,但是来了也晚了,说是心梗呢。发病的时候,老太太往冰箱里放香蕉,关上门说胸口疼,他老头还说疼就吃去痛片。哪等到那个时候,话没说完呢老太太就倒了。”

    “吃救心丸或者是硝酸甘油,吃去痛片顶个屁用!”老武太太久病成医,多年的心脏病,从来没离开过这两样药。

    “也没有那些药,老太太平常也没别的毛病,你看她瘦的干巴巴的,身体好着呢,走路可快了,你说谁能想到突然心梗了。”

    “命,七三八四,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到底也没过了这道坎儿。”

    “可是没遭罪呀,说死就死了。我去的时候她在他大儿子怀里呢,大儿子要背到家里发送,老太太家巴掌那么大的地方,不够搭灵堂。”

    “是呀——”老武太太话还没说完,又被老林太太打断了,“你猜怎么着,老头不让,老头骂人啊,他说老太太没死,放炕上,盖上被,焐一焐就缓过来了。”

    老武太太捂住嘴笑一下:“怪可怜的。”

    她就是这样,虽然腿脚不方便,但是村子里的事从来不比别人知道的少,作为村妇中的一员,她知道女人们嚼舌头的本事。同时老武太太也在心里感叹,这些年虽然自己一身毛病,但是好歹撑着活到现在。老王太太平常啥毛病没有,吃点去痛片就好了,但是谁也阻挡不了病来如山倒,一口气倒不上来就完蛋了。再比如那院的老于,老跟自己炫耀她儿子多孝顺,家里啥啥都有,结果开春的时候脑血栓,正看着电视呢就栽倒了,现在坐轮椅,连话都说不利索。所以谁笑到最后都是不一定的事,想到这里她就平衡多了,生活也不算亏待自己。

    老王太太就这样死了,但是还没入土为安,大儿子骗老王头说把他妈背到自己家治病,但是老王太太在大儿子家停放了不到半个钟头,就被闻讯而来的二儿媳妇抢了去。二儿媳妇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一头大波浪,两条眉毛又细又长,像炸了毛的野猫一样。她来到大伯子家,说什么也要把老太太挪到自己家。

    王老大有个儿子,两年前结婚,生完了孩子,儿媳妇提出和老人换房子的要求,小的搬到正房去,王老大和他媳妇搬到厢房来。王老大不干,没本事的男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跟自家人吆五喝六,王老大不卑不亢的,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情发生。后来事情越闹越凶,他儿媳妇要和他儿子离婚,王老大当时大手一挥,“离!跟她离!她以为自己是谁。”他儿子是个怂包,他爹说啥他听啥,于是真就跟他老婆离了婚,她老婆收拾了细软,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了。他老婆走了没几天,王老大儿子就疯了,在家大喊大叫,打人毁物,王老大没少挨他儿子揍,他儿子疯的时候特清醒,嘴里一遍一遍骂他爹。现在王老大的儿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每天都得吃药,平常也不怎么出门,偶尔犯病了还是要打他老子。

    王老二媳妇端着肩膀跟大伯子理论,“大哥,我真是为你考虑,你家大强刚好一点,别再受了什么刺激,喇叭真响了,他再又不好了可咋整。”说完就扑在老太太身上哭,“妈呀!你咋说走就走了,我还没尽孝心啊!大哥岁数都大了,身体也不好,你大孙子身体也不好,你也不想吓了他吧,还是把你接到咱家吧,我也尽尽孝心哪!”

    王老二媳妇鬼哭狼嚎一通,阴气森森的,王老大儿子突然蹲在地上哭,双手攥拳敲自己脑袋,大家慌了起来,都围过去看大强。王老二媳妇赶紧把王老二叫过来,让他把老太太背到自己家。

    王老太太的丧事就这样在王老二家操办起来,两只高高挂起的大喇叭把哀乐传到这个村子的角角落落,传到了老刘太太的耳朵里。老刘太太正在家里包饺子,好日子当然要吃饺子,而且是酸菜猪肉馅的,她特意比平时多买了半斤猪肉放里面。拌馅的时候,筷子在盆里上下搅动,酸菜馅和往事一起飞溅出来。

    当年老王太太还没从这条街搬走的时候,老王太太还叫老王媳妇,老刘太太也不叫老太太,叫老刘媳妇。老王媳妇说老刘媳妇跟老王有一腿,老刘媳妇气不过,去老王家大闹一场,街坊四邻都来看热闹,老刘媳妇推来手推车,进了门就要搬走老王家的缝纫机,老王媳妇冲上来阻拦,老刘媳妇说,“你不说我跟你家老王有事吗!那我不能白跟他有事,这台缝纫机就是我的了!”年轻的老王太太按下缝纫机,“你怎么那么不要脸!真不害臊!”年轻的老刘太太也急了,上手就呼了老王媳妇一巴掌,挨了巴掌的老王媳妇咿呀尖叫着和老刘媳妇撕扯起来,两个人在地上打着滚,老王媳妇的脑门被老刘媳妇挠出好几道血印。

    两个人从此就隔了仇,本以为能够老死不相往来,但世事难料,他们的儿子一天天长大,还成了好哥们,游手好闲,没事就凑在一块喝酒,成了村子里有名的酒鬼。露面的时候肯定是醉着的,人们看不到他们的时候肯定在喝酒。喝着喝着就把媳妇喝跑了,两个人相差一年,都离了婚,但是依然死性不改。非典那年,老刘太太儿子小刘去了趟北京,结果被人谣传感染了病毒,回来的第二天,一辆120驶进了村子,穿着防化服的医护人员下了车,原本街上没什么人,但是不知道从哪一下冒出来很多看热闹的人,跟120保持着一百米的距离,躲在墙头后面观察那些穿的像外星人的外来人员。这时候王老三拎着两瓶白酒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小刘的家。他坐在厅子里的塑料凳子上,一遍一遍催促那些医护人员,“还没完啊。还没完啊。”后来证明,小刘只是普通感冒,并不是非典,于是两个人又在一起愉快地喝酒了。

    王老三四十三岁那年,他嫂子——也就是王老大的媳妇,一早去给这个好吃懒做的单身汉送饭。开门进去发现王老三在炕上躺着,叫他他也不答应,扒拉两下,发现一动不动,她这才瞅见他的指甲都是紫黑色的,他竟然死了。

    王老三因为喝多了酒,导致酒精中毒,睡着觉就死了。酒是和小刘喝的,老王太太和老王头认定是小刘害的,反正在他们心里,总要有个人背黑锅,要不然丧子之痛该怎么发泄。

    王老三死了以后,老王太太和老王头每天晚上都要出来骂一通,就像很多人吃完饭都要走步一样,这是他们一天之中唯一的锻炼方式。他们站在房子后面,对着野地,一边召唤小儿子,一边大声叫骂,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哭诉一般,尾音被拖的很长,像招魂的神曲,在黑夜里被风裹挟着飘到很远。

    老王太太和老王头坚持着,每天天黑下来,互相搀扶着,站在房后的墙边,扶着矮墙,对着空旷的黑暗哀嚎和叫骂,直到他们从这条街上搬走。

    老刘太太不住地翻动着饺子陷,豆油化解了酸菜和猪肉之间的对峙,想到过去跟老王太太住在一条街,晚上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谩骂,她心里依旧愤愤不平,白挨了那些骂,于是又加快搅动了几下筷子,但是转念想到那个老死太太如今真成了老死太太,躺在冰凉的棺材板里,也就释然了,有种人生笑到最后的满足感,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老王太太的葬礼在两天以后结束了,第三天一早,村子里的几台拖拉机就聚集在了老王家的路口,没多一会就装满了花圈和一只高大的纸扎黄牛。王老大的儿子在前面打着白番,那天下着雪,风撕咬着白番,在空中不安分地乱舞。

    出殡的队伍黑压压的,在风雪里趟出一条路。老人们都说,下葬那天雪下的越厚,越旺后人,子孙的日子过的越好。王老三媳妇等送葬的队伍走后,回头钻进自家小屋,清点着礼金,一共八万多块钱,王老三媳妇看着厚厚的一摞人民币,心里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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