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代欣欣向荣地奔涌向前时,被落在后面的人也许正悄无声息地死去。
林赛是我的童年好友。我曾答应过帮她写一本日记,记录她从小生活的这个半座山是鲜花,半座山是煤灰的小镇。至于为什么不自己写,林赛的理由是:文艺和理性在她的脑子里无法兼容,写了文章就没法写代码和金融分析,她就会失业,就会饿死。
好吧,谁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懒呢?
好在她带来的故事还算有趣,多年同窗情分也不忍让她饿死,我便应下了这代写日记的事。她口述,我执笔,不清楚地时候就打断她提问。
前天她来找我,说她的二舅公自杀了,但她始终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二舅公都没有自杀的理由。唯一的女儿已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受人尊敬的教师工作,还顺利地成了家有了孩子,丈夫一家对她极为疼爱。女儿对二舅公也是百般孝顺。不管怎么想,二舅公都应该离开农村,跟着女儿去安享晚年了,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呢?
“二舅公走在八月初。一个人,上吊在农村老家摇摇欲坠的红砖房里,墙上挂满了耶稣像。他死的时候,特朗普正全力围剿TikTok,禁止美国企业与微信合作。国内创业板改革,内循环战略确立。这世界像是一座活火山,在疫情的短暂沉寂后,政治,资本和科技交织成黑红色的岩浆,裹挟着泥沙石子,以不可阻挡之力喷涌而出。在时代的轰鸣声里,一个普通农村老人的死就像是一粒灰掉进了抚仙湖,安静得没有波澜,连紧挨着这粒灰游泳的人,都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林赛紧着眉头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这段话。
”他的这一生,我光是说都觉得苦。出生在中国最贫困的年代,两个兄弟都在煤矿的瓦斯爆炸事故中丧生,成了两具焦黑的尸体。二舅公因为以镇里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城一中,避免了上煤窑的命运。那大概是二舅公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吧,十里八乡都知道外祖母家里出了个“秀才”。
可是命运从来都是爱开玩笑的撒旦。穷人的命运,尤其如此。
二舅公上学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场大病。这个病是什么,现在已经没人能记得请了。只记得自此之后,二舅公就变得体弱多病,家里为了治病一贫如洗。上学的路也就此断了。身体羸弱的他无法上煤窑,只能做点简单的农活养家糊口。后来在外祖母的张罗下,娶了个农村女人,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姨。“
”这不是挺好的吗?生活里总算有点光亮了。“ 我见林赛的烟一根接一根,忍不住宽慰她几句。
”你别忘了,婚姻制度是经济制度的发明。在最原始的时候,婚姻是社会财富的象征。而越贫穷的地方,就越接近原始。没有物质的婚姻,走几步就散了。没有燃料的光,亮几下也就灭了。
表姨不到半岁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嫌弃二舅公没本事,日子穷困难熬,丢下孩子跑了。外祖母用面糊糊一点点喂大了表姨。为了让表姨有一个完整的家,外祖母又四处托人说媒,在表姨四五岁的时候给二舅公找了第二任媳妇。新媳妇时尚靓丽,可惜好吃懒做,不会干农活。二舅公养不起闲人,于是不到半年,这个媳妇又跑了。“
“你能怪那两个女人吗?至少我不怪。没经历过极端饥饿与贫穷的人,没资格指责别人为了活下去而做的一切行为。”
听到这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轻声叹了口气。林赛看出了我的沮丧,轻声笑道,你知道吗?婚姻的基础是物质,但爱情可能真不一定。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二舅公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曾经被拐卖到四川,后来带着儿子逃回老家的苦命女人。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二舅与这个女人的感情极为要好,而这个女人吃苦耐劳,踏实勤快,对表姨和外祖母也是十分的好。”
林赛说到这突然停下了,刚刚带着笑意的眼神渐渐暗了下去,失神地用手指卷弄着发梢。
“你是不是要说但是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 她轻叹了一声。
“半年后这个女人查出了肝癌晚期,没多久就走了。留下二舅公一个人带着女儿以及并无血缘关系的儿子。一直患有哮喘病的外祖母就这样佝偻着腰,强撑着帮二舅公把儿子养到三岁,最终撒手西去。此后二舅公便再没提过娶妻,只是一心一意干农活,照顾一双儿女。白天他下地干活,表姨放学回家就烧火做饭,照看弟弟。
小男孩渐渐长到了8岁,开始上小学。表姨也上了初中。虽然表姨因为交不上学费,曾数次辍学。但她成绩实在太好,乡里的老师们都不忍心,又一次次找到家里,想方设法凑学费把表姨拉回去上学。
然而,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小男孩照常离开家里去上学,却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落后的乡医院查不出死因,村里迷信的老人们都说,是孩子的妈妈太想他了,于是便带他去天上了。
也许是经历的苦难太多,二舅公变得极其沉默寡言,还跟着村里的人信了基督教,在家里挂满了耶稣像。
我今年23岁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23年里,我从来没和二舅公说过话。甚至我努力去回忆他时,也只记得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他来拿药,我叫了一声舅外公,他冲我笑了一下。”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想知道之后的故事。
“后来呀......后来二舅公再也无心打理生活,只是整日侍奉信仰。表姨在亲戚们的帮衬下念完了高中,顺利考上了一所211重点大学,又靠着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念完了大学,随后在一所中学任教。也是在那里,认识了表姨父,顺利地成了家,生了一个儿子。
于是二舅公在表姨忙着上课的时候,都会去表姨的城市帮忙照看孙子。等表姨放寒暑假的时候又回老家呆一两个月。
2019年8月的时候,二舅公说要回老家修缮房子,便在家呆了几个月。期间说了几次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确也只查出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再后来二舅公再说身体不舒服,大家也都习以为常。2020年初,疫情爆发,交通受限,去任何一个城市都需要网上登记信息,申报健康码,诸多不便使得二舅公没回表姨所在的城市。
再后来,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胸闷得难受,便起身打开了窗子。云贵高原夜晚特有的凉风猛地灌了进来,把桌上的纸吹得散落一地。我无心去捡,林赛也只是失神地望向窗外。
“那看来他的确是自杀,你为啥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呢?“我问林赛。
”中国人避讳谈死亡,所以家里没人愿意跟我讨论二舅公的死因。可我始终觉得,二舅公更像是无数中国农村老人的一个缩影。我查了很多资料,中国农村老人的自杀现象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贫穷,病痛,与社会脱节,不会用智能产品,孤独,自我价值感缺失我,情感需求得不到关注,这些才是真正可能的原因啊!哪里是一句”不想过了“就能简单概括的?
他经历的苦难给他带来了怎样的伤痛?这些伤痛该如何化解?他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症?他是不是因为不会用智能手机,所以没法出门?子女成家了以后该怎么去寻找新的自我价值?他是否感到了孤独......
为什么没有人去问他这些问题?为什么没有人教他们怎么用智能手机,教他们重新和社会建立连接?为什么每个学校都会配心理咨询老师,却没有专业机构去关注农村老人的心理健康问题并进行自杀干预?为什么中国整体自杀率逐年下降的同时老年人自杀率却在迅速飙升?
为什么我们可以欢欣雀跃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却不愿意多点耐心让另一些生命优雅从容的老去?”
林赛几乎是哭着向我喊出这段话,她向来是一个理性到近乎冷酷的人,我从未见过她这般崩溃。
“感觉这件事对你影响很大呢?”我给她递了杯水。
“因为我总觉得我们欠了他们。我们推着这个社会飞速向前,却忘了等走得很慢的他们。我们创造了新的工具,却没有教会他们怎么使用。他们扛下了中国最贫穷的岁月,而我们,很少回头问他们是否开心。
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没到过60岁,我们从来都不知道60岁体验到的生命和孤独是什么样的,于是我们选择了闭上眼睛,假设他们一切都好。
而我们的下一代,或许也会这么对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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