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走了

    我的奶奶走了。

    2019年3月30日晚上22点左右，在我二叔家那间昏暗的厢房里，被病痛摧残得骨瘦如柴的奶奶终于停止了呼吸，结束了她85年的卑微人生。

      人们都说我奶奶活了85岁，是高寿，去世是喜丧，我们不必悲伤。人们还说我奶奶走了，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是一种解脱。可是，我还是很伤心。时隔一个多月，每每想起我奶奶的音容笑貌，我的眼泪总止不住。

    我的奶奶在广阔的农村大地，平凡朴实得如泥土。她的整个世界就是两个村庄，一个是她出生长大的村庄，一个是她生儿育女的村庄。她一辈子几乎不曾离开过村庄，连去几里路外的镇上赶场都很少。奶奶她一辈子从夫从子，少有主见，为丈夫儿女而活，丈夫儿女有求，她必有应。奶奶一辈子很少麻烦过子女，身体还算硬朗的时候，纵使生病，她也是硬撑着到田间土头找些草药熬水喝下，以期痊愈。对亲人而言，我的奶奶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的一生。

    我的奶奶生而不幸。她很小的时候，我的曾外祖父就被国民党抓去做了壮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从此和曾外祖母相依为命。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我那缠了小脚的曾外祖母如何靠着自己的力量拉扯大我的奶奶，其间的艰苦可想而知。我的奶奶长到十八九岁，嫁到我爷爷家。那是一个同样的苦难的家庭。我的曾祖父同样被抓去作了壮丁。我的曾祖母带着两个儿子艰难捱日。奶奶嫁给爷爷，是嫁给了贫穷与苦难。从此，两个苦命的人努力挣扎着生活。爷爷出卖苦力，有很长一段时间去临县挑盐，充当脚夫，每天挑上一百多斤的盐，走几十公里的小路，以微薄的收入养活老母妻儿。奶奶接二连三的生孩子，负责一家吃喝拉撒，按时到生产队出工。一年365天，我的奶奶几乎每天都是夙兴夜寐，忙转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却鲜有怨言。后来又遇到“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家老少近10来口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经常吃树皮草根，奶奶甚至吃泥土以充饥。直到文革结束，我的父亲和叔叔们逐渐长大，日子才有所好转。

    我的奶奶养活了五个子女，其中四男一女。作为长孙女，我出生的时候，奶奶还不到50岁。可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慈祥祖母的样子。我出生后不久，父母另建新居，搬出了老屋。我家离奶奶家隔了两条田埂。童年的我从来不愿呆在僻静的新家，总想方设法跑回奶奶的院子里玩。那时，奶奶总会塞给我几颗收藏了很久的糖，有时是自己做的馒头。后来，我母亲怀上了我妹妹，为避计生办的耳目，一直辗转在众亲戚家，直到生产，照顾我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奶奶身上。那段时光里，我白天出去疯玩，晚上回家就钻进奶奶怀里沉睡，晚饭也来不及吃。等奶奶做好晚饭，玩累的我任凭怎么喊叫都不愿睁开双眼。奶奶就常常在昏暗的灯下一勺一勺给半醒半睡的我喂食。

小时候，最高兴的还是跟着奶奶去走亲戚。奶奶常去的是她的娘家、我姑姑家和她的外婆家。每次去，我必定跟随。记忆最深刻的是去奶奶的外婆家。我七八岁的时候，奶奶的外婆，我的高外祖母还健在。那是一位耳清目明的耄耋老人，清楚地记得她庞大子嗣中每一个人的名字和生日。我每年前往，她必定会给我一块钱作生日礼物。在八九十年代，对一名农村孩子来说，那绝对是一笔巨款。每次拿到钱，我想自由支配，却又怕强势的母亲收走，所以总嘱咐奶奶不要给我妈说，并把钱交与她保管。我的奶奶非常信守承诺，回家绝口不提，尽职尽责地替我保管这笔“巨款”。

    我的奶奶是我童年乃至少年时代的守护神。我的母亲对我的管教方式非常粗暴。小的时候，稍有犯错，常常会遭来她的辱骂或暴打。每每这时，前来拯救我的必定是我奶奶。在奶奶慈爱的安抚下，我的委屈与怨恨情绪就会减轻很多很多。

    后来，我外出读书和工作，在家的时间少。每次回家，我常常放下行囊就直奔老宅。奶奶见到我自然也是特别高兴，总要从柜子里窸窸窣窣找半天，寻些糖果花生给我，仿佛我还是那个头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若是我接过她精心收藏的东西，她会显得高兴而又满足。若是我随意闲谈，提及一种她还可以弄来食物，她会立马说，我有，你要不要吃？若是我很久没有回家，她见到我会说，我还有一块肉，等哈我煮熟，你来吃嘛。我的奶奶半生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因此，她视好吃的食物为天，她能想到最好的东西就只有吃的了。

    在老家的日子，我总喜欢睡懒觉。奶奶会在早饭后走到我床前，轻声问：“你还没有吃早饭？饿不饿？”我留恋梦乡，常常以“嗯嗯”为应答。奶奶会说：你要吃啥，我给你拿来，吃完再睡。我制止她后，她怕打扰我，也不坚持，又轻轻阖门出去。

    听母亲说，我和我妹妹生孩子前夕，得知母亲要来照顾我们生产。奶奶会忙碌好一阵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一天里在两条田埂上往返多次，一会儿拿出几十颗鸡蛋，一会儿拿出两斤黄豆，一会儿又拿出一包红糖……

    我的孩子可以满山疯跑了，我妹妹的女儿也梳上了羊角辫，我的奶奶却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衰老。记得两年前，过完年临行前，奶奶卧病在床。我到她床边去告别，她说：

    “雪儿，我不晓得能不能活得过今年哦”。她哭，我亦哭。第二年春节回老家，我见到奶奶，心里有种深深的庆幸感。我一直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虽然年近不惑，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健在，我和死亡之间还隔着两堵墙，我的人生还很悠长，这是多大的福分啊！我希望我慈祥可亲的奶奶能在这个世上活得尽量久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春天还没有走远，我的奶奶却走了，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