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

妖

1.

青柠又做梦了。梦到了她和孟予飞。梦境中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晴朗干燥的空气，平淡的街道，穿着白衬衫的孟予飞。他们手牵着手，刚吃完冰淇淋，正打算去看一场电影，完了之后买一个西瓜带回家。

青柠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可是她还是固执地闭着眼睛，把刚才梦中的情景在心里描摹了一遍又一遍。那么真实的梦境，仿佛她和孟予飞一直就是这么生活的，平淡细碎，却无比满足快乐。

可惜梦终归不是现实。

青柠叹了口气，抬手挡住眼睛。雪白的腕子上一只银镯闪着氤氲的幽光。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青柠照例开始调酒。她也没什么本事，唯一会的不过就是卖酒。最初青柠布裙荆钗当垆卖酒，眼看着朝代更迭人世轮回，可是她等的人却始终也没来。后来，青柠开始学着调酒，调一杯黄粱一梦，调一杯沧海桑田，调一杯碧海青天，调一杯蓝田日暖。起先调给自己喝，为了让漫长的等待不那么难熬，后来调给来酒坊的客人们喝，因为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太多。无论是爱情，功名，理想，追求，凡人的欲望太多，但是能得偿所愿的却寥寥。青柠没有凡人那么多欲望，所求不过孟予飞一人而已，却也不能得到。她还不如凡人。

青柠正百无聊赖地擦着玻璃杯，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一下，今晚的第一个客人进来了。

2.

是个陌生的男人，青柠第一次见。男人径直走到吧台前，面对着青柠坐了下来，冲她笑了一笑，“晚上好。”

“晚上好。”青柠盯着男人看了一眼。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剑眉朗目，睫毛却又长又密，令他坦荡的笑容带上了一点温柔的感觉。“不是本城人？”青柠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

“老板好眼力！”男人笑得更爽朗了，“出差，第一次到这里来。看到你的酒吧名字别致，就进来坐坐。”

酒吧名字？青柠侧头想了想，不过就是用她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罢了，谈不上别致。她不置可否，只问，“想要喝点儿什么？”

“任何你想调的酒都行。”男人随意地说，把外套脱下来搭在了椅背上。青柠注意到男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朴素的光戒。她点点头，转身拿了四个杯子摆在男人面前，说，“第一杯我请你，算是为你洗尘。”男人也不推辞，只说“谢谢”，态度随意熟稔。

青柠调了第一杯酒，把杯子推到男人面前。琥珀色的液体在灯火下反射出金黄的光芒。青柠手腕上的银镯碰到了杯壁，轻轻的一声脆响，仿佛一声遥远的记忆。

男人拿起酒杯，啜了一口，一股清甜在口腔中蔓延，他微微一笑，说，“真甜。”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一股馥郁芬芳的气息“轰”地一声在男人的味觉里炸裂，连着影响了他的嗅觉，视觉，甚至触觉。他闻得到空气中充满的香气，看得到漫山遍野的春花，也触摸得到指尖身下柔软的草地。

“这是哪里？”男人慢悠悠地四顾，目光所及是远处的青天，青天下起伏的草场和微风中摇曳的花朵。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正瘪着嘴哭。身上的衣服是脏的，头发也汗津津的粘在脸上，膝盖摔破了，正渗出血来。男人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女儿，委屈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瘪着嘴巴哭，泪珠一颗一颗跌落，让人心生爱怜。他走过去，在小孩的面前蹲下身子，温柔地问：“是不是摔跤了？让我看看好不好？”小女儿抬头看看他，抽噎了一下，打了个嗝儿，点点头，把小膝盖往他跟前凑了凑。男人笑了，目光愈发温柔。他把小女孩藕节似的小腿轻轻地抬起来，动作小心地擦干净伤口周围，吹了吹，然后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吹吹就不痛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男人说。小女孩“嗯”了一声，伸手搂住男人，脸埋在他的颈间，象一块香甜软糯的棉花糖一样落入男人的怀抱。

3.

“我刚才好像出现了幻觉。”男人放下酒杯，摇了下头，怀抱中软软的感觉还在，“酒的作用？”他问青柠。

“因人而异。每个人看到的感觉到的都不一样。”青柠看着他，“要不要再来一杯，换个口味？” 她又推给他一杯已经调好的酒，这次是淡淡的粉红色，一串轻盈的气泡从杯底飘了上来。

“好啊。”男人也看着她，还是微微地笑着，黑沉沉的睫毛令他的表情看起来带着特别的温柔。

入口是清凉的味道，仿佛一阵凉风吹过。男人抬头，看见了墨色的天空上繁密的星图。

“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你能认出多少？”身后响起一个俏皮的声音。男人回头，看见身后的年轻女子，全然没有陌生感，好像已经认识了整整一生。“认不出多少，”男人说着，又抬起头看向天空，“勾陈，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就这么多了。”“那我认识的比你多。”年轻女子已经和他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也抬头看着天空，“它们离我们那么远。我们现在看到的光芒是它们千百年前散发出来的，你说，我们看着它们的时候，算不算回到了过去？”“算吧。”男人轻声地说，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星光下的人也正看向他，神色温柔，目光如水。

“我看到的是幻觉，记忆还是前世？”男人用手撑住头，觉得有点眩晕。

“都是，也都不是。”青柠从男人手里轻轻拿走酒杯。“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没有。”男人突然轻声笑了一下，“和你在一起，感觉真奇妙。”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青柠也笑了一下，目光有点迷离，下意识地轻轻拂过手腕上的银镯，温凉坚硬。“还要不要再来一杯？”她问，又推了第三杯酒到男人面前，深红的液体荡漾着，象上好的宝石散发着光芒。

“苦的。”男人喝了一口，低声道。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青柠听。尽管苦，他还是一饮而尽。药汁似的酒液划过喉咙，箭一般地射中了心脏。

4.

眼前是一片黑暗。男人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耳边有轻柔的呼吸，冰凉的发丝拂过他的胸膛，他的怀抱中有一个温软的身体。

“你醒了？”那个身体的主人说，声音慵懒，“睡得好吗？”

“好。”男人应了一声，把她往自己怀里又用力裹了裹。

柔软的嘴唇凑了过来，吻了吻他的下巴。她的脸埋在他的颈间，他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肩头。

“我真羡慕她，甚至妒忌她。你不明白。”耳边的声音带着委屈的颤音。男人把她抱得更紧，“我明白，我都明白。”明白又能如何？抱得再紧，也终究要放手，会离去。

“青柠！”男人头疼欲裂，低呼一声，看着眼前的人，他终于想起了她，和他们的前尘往事。

千年前，刚化人形的青柠还是小孩儿模样，不知道是缘是劫，在人世间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他送摔破了膝盖的她回家，路上还给她买了糖葫芦和绿豆糕。

再见到他时她已经是少女模样。那时他四处游学，她便常伴左右。两人结伴踏过名山大川，访过繁城古刹，谈过天文地理，经过世间繁华。一路行来，时光荏苒，情愫暗生。

可是，等她终于长成，再回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奉父母之命按媒妁之言，成亲了。

此生无奈，便约来世。

然而她不能去寻他的来世，只能等着他在茫茫人间找到她；他喝过孟婆汤，并不能记得她的存在，也不知道这世间始终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

这一世，他碰巧来到她的城市，碰巧经过她的酒吧，碰巧走了进来。

“孟予飞。”青柠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光戒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呼应着她手腕上的银镯，那是他送给她的。

孟予飞说不出话来。为什么来得这样晚？他无从分辩。人世间的阴差阳错，他们无能为力。

情长夜短。青柠把最后一杯酒递到男人的唇边，“孟予飞，下次，记得来早一点。”

男人倾身吻她的额头，“记住了，下次我一定早点来。”他饮下最后一杯酒，眼前的一切如烟花般散去，消弭在黑暗中。

“孟予飞，孟予飞！怎么没喝几杯就醉了？”耳边有声音在聒噪，有人在大力地拍他的后背。孟予飞睁开眼睛，自己在酒吧里，面前是空的酒杯，旁边是合作伙伴兼老友。

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许下了一个承诺。他心里带着安静的温柔，一切的不安惊慌和空茫都有了归处。他知道无论怎样，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等着他，接纳他。

他会实现诺言，不负来生。

入夜之前，青柠又做了个梦，还是她和孟予飞。繁华熙攘的街头，她回头，就看见孟予飞正在她身后，望着她微笑。他的身后灯火通明，璀璨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