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哪里人多？除了商场，菜市场，国庆的故宫、长城，还有医院。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气味，挥之不去。

甄太太颇不舒服地坐在天蓝色联排椅上，无聊地等着老公。

旁边低声交谈的小夫妻；一个大爷身体佝偻地坐着，眼神无光；抱孩子的中年妇女，孩子两只小胖手抓住黄色小汽车在玩；大多数低头玩手机的人……

504医务室。

甄先生紧张地问医生：“化疗有用吗？”

这种情况五十多岁的医生已经见太多，平和地说道：“嗯，视病人身体状况而定，一般来说，这个阶段……”

“那么，还有多久可活呢？3个月？还是半年？”

“乐观估计2-3年吧……”

甄先生深吸口气，缓缓吐出，腿像灌铅般沉重。

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极慢，他在考虑，说实话，还是先瞒着她？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一旦确诊……他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情，只觉诸事纷杂，糟糟乱成团。

甄先生今年四十八岁，太太比他小八岁，唯一的儿子正念大学。

先瞒着她吧。等等再说实话。他微微定下心来。

“没有大问题！” 甄先生故意装出一副笑脸。

“先回家吧？我饿了。”甄太太嘟着嘴道。

“好，你想吃什么？” 甄先生问她。

“你看着办吧！哎，医院味道，难闻！每次上医院都不乐意！” 甄太太抱怨道。

“那我就做你爱吃的清蒸鲈鱼、干煸肥肠、酸菜粉丝汤、再来个炝炒藤藤菜？”

“我两个咋吃的完哦？”

“我好饿，想多吃点。”

路过菜市场。甄先生车停在路边，对太太说道：“外面太热，车里有空调，你别下车，我很快回来。”

关上车门，背过身，甄先生朝菜市场走去，忽然，一颗晶莹泪珠从眼角滑落。甄先生赶紧擦擦，他心想，幸好天气热，当汗水一般地掩饰过去。

可是，泪珠，却不停地想往外滚。甄先生硬生生地憋住，轻车熟路快步去了厕所。

厕所门关闭的瞬间，他再也控制不住，背靠着门，缓缓蹲下，双手捂着脸，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咚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门！

甄先生赶紧擦干泪水，按下冲水钮，停顿会才打开门出来。

洗手台前，甑先生双手捧水洗脸。出乎意料，水凉。

洗手台镜子雾蒙蒙，沾着干涸的水迹。他茫然地凝视着镜子。

他忍不住又捧几捧水浇在脸上。

镜子清晰了，镜子中一张憔悴的脸。

他夸张地拉扯嘴角，露出八颗牙齿，笑容像一朵菊花，弯弯曲曲地绽放。他忽然忆起来，这种夸张地拉扯，这种努力让自己笑出来，竟然如此熟悉。曾经无数次，他努力地扮演假面的微笑。他受不了家里沉闷窒息的空气，每一天努力地笑，努力地伪装，然后，他习以为常。越是痛苦，越要笑出来。

他先去买清蒸的鲈鱼，鲈鱼品质最好一斤多。趁着卖鱼人料理鱼鳞的间隙，去买菜。皆是相熟的摊主，很快他就买好。

菜市场门口，摆满应季的绿皮黑纹西瓜、紫黑葡萄、白里透红水蜜桃、脆红李、酒红车厘子、鲜红荔枝搁冰上……

他买了她喜欢吃的西瓜葡萄车厘子。

两手提满蔬菜水果，他却没有感到重量。

到家。

甄先生打开空调，切好西瓜牙子，搁在在茶几上，让甄太太先吃着，自个儿就在厨房忙活起来。

甄太太嘴很挑，不喜欢外面吃饭，她总觉得外面的菜重油重盐味精大把！

而甄先生恰好做得一手好菜。

02

甄先生从小生活在工厂大院。父母亲同一所工厂上班。

父亲突然离家出走，当时，他才上小学四年级。

同时，他父亲带走家中所有积蓄。事后才知道，原来父亲出轨，带着另一个女人离开。

男人出轨，老婆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大院里街坊邻居，彼此皆熟悉。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像旋风般，扫遍大院角落。

茶余饭后，人们沸沸扬扬兴高采烈添油加醋地议论八卦。

父亲离家出走之后，母亲一直单身，别人有意撮合的相亲，她纷纷拒绝。

她上班，下班，加班。

她在厂里三班倒。早班从早上6点到下午2点，中班从下午2点到晚上10点，晚班从晚上10点到凌晨6点。

有时，厂里赶进度，或者节假日加班，人人避之不及。最初，领导不愿意安排她，毕竟，领导认为她孤儿寡母，如果安排她，不是明摆着欺负她吗？但是，她却主动要求加班。因为，加班工资高。她要养活自己和孩子。她只有靠自己，她必须比一般人更拼命。

夜深，母亲常常翻来覆去地失眠，沉重的叹息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到他耳里。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路灯的光透进来，月光也跟着打进来，他极轻微地翻身，尽量不发出声响，他看厌了天花板，又侧身看看月光照进来的一小块地方。清冷的月光融合着昏黄的路灯，小小的他想不明白许多事。但是，他也知道，他要懂事，他不能再让母亲为他操心。

眼见着母亲迅速地消瘦下来。

他学着自己做饭，炒菜。炒菜只会放盐巴和酱油。有味道、能吃，就行。

有一次，他无意中炒了个菜，沉闷许久的母亲忽然笑了，她道：“这菜好吃！”

他想了想，原来，这次，倒油的时候不小心倒多了点！

他希望看到母亲更多的笑脸。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油多一点还是少一点？盐巴、酱油与醋的比例？多炒一分钟，还是少炒一分钟？火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豆瓣酱要在什么时候放？……

他主动做饭炒菜。于他，是游戏，是乐趣，是无比重要的事。

有时候母亲加班没法回家吃饭，他会做好饭菜，装好饭盒，骑自行车给母亲送去。

学习成绩，他在班上每次考试数一数二。家庭作业更不消说，自己很快就做好。

而且，为了有时间做饭做家务，他有意识地加快做家庭作业的速度。大多数时候，语文课上，老师一边讲，他就一边做课后练习。数学课，他认真而专注地听明白老师在讲什么。他总是想方设法又快又好地完成作业。

在班上，他从来不和人吵嘴打架。

他不过分活泼顽皮，也不死气沉沉。刚刚好，也不外向，也不内向。以至于同学们根本看不出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有时候，开家长会。母亲请不到假，老师也不会责怪。他太懂事，也太省心。老师也没什么小状可告，仿佛没什么可和他母亲沟通的。况且，老师隐隐知道他家的单亲母亲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份外理解。

除了学习，他不怎么和小朋友出去玩。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做饭上，不停地尝试和摸索。慢慢地，母亲夸他做菜越来越好吃。休假的时候，妈妈炒菜，他在旁边打帮手。后来，变成他炒菜，妈妈给他当帮手。每一次，饭桌上，和妈妈开心地吃饭，成了他最幸福的时光。

渐渐地，工厂大院里，人们不再八卦他父亲的出轨、离家、抛妻弃子，而是纷纷夸赞他母亲含辛茹苦和自持，夸赞他学习成绩好，做饭做家务，懂事。

他们母子活成了工厂大院的典范，没有人再嚼父亲离家出走的舌根。人们几乎瞬间忘了他曾有个父亲。

谁家小孩调皮捣蛋，家长还往往搬出他来对比镇压。

“你看人家小甄，自己做饭洗衣，成绩优异！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让人省心！”

小学初中高中，顺利地度过。他有喜欢的女孩子，但他从不表白，他总想着懂事，为母亲减轻负担，不让母亲操心。他一直很好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高中的时候，他决定报考军政大学，因为，学费全免。

此时的工厂大院，街坊邻居已经越来越少，工厂改制，下海的下海，买断工龄的被买断，有能耐的都在外面买了新房，搬出去住。

他的母亲，留下来上班，她不敢下海也不敢卖工龄。他们住在越来越老旧破败的房子里，但是，打扫得干净而整洁。

父亲，至离家出走之后，一直，杳无音讯。

他的母亲也从不打听父亲下落。

高考，他太紧张，以至发挥失常。他复读高四，这年，仍然没考上军政大学。

他只好去念一所需交学费的大学。

大学期间，周末有空他便找兼职打工赚钱。

一次，糖酒会兼职发传单，他认识了罗城。

准确地说，罗城主动结交了他。

十几个大学生分散在广场发传单，火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芸芸众生。

偷奸耍滑的，不时借故上个厕所；趁主管不注意悄悄挪到垃圾桶旁，飞快朝垃圾筒扔几张；故意躲在阴凉的地方偷懒……

他老老实实地发完主管给他的份额。

主管搬来一箱矿泉水，大家争先恐后地抢水喝，他站在一旁，等众人散开，他才去拿。

还剩最后一瓶，两只手伸了出来。他朝罗城笑笑，缩回自己的手。

罗城也笑了，毫不谦让，拿起最后那瓶水，扭开瓶盖，仰头，张嘴，瓶口离嘴三公分，咕咕咕地喝了半瓶。然后，剩下半瓶递给他。

罗城主动问他要了电话号码。原来，他们竟是同学校同级不同专业的校友。

罗城喜欢找他一起出去兼职，一起吃饭，一起打球。

他对罗城，既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冷淡，他友善而真诚地保持着他们之间“好友”的距离。

 

03

大学毕业，他并未留在大学所在的一线城市，而是回到三线老家，考公务员。

这一次，他以笔试第一名遥遥领先的成绩顺利地考上了。

母亲终于可以歇口气。

多年高强度的工作，让母亲越发地干瘪瘦小。

工作后，当然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但是，他认为先存钱买房，再谈恋爱。

不过，还是有个女生走进他的视野。女生本地人，幼儿园老师。各方面，似乎，两人相配，他们开始约会，见面。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三年，打算谈婚论嫁。

他所有的积蓄，刚够80多平米房子的首付。当然他想母亲同住。

女朋友的意思，婚后，让他母亲继续住家属大院的小房子，他们小两口住新房。

母亲也没说什么，但是，他知道母亲心底的悲伤。

彩礼？他本来只想多少表示一下，没想到女方家必定要一个数额。

本来买房，加上装修，他已经没钱，甚至，母亲那一点点养老钱，亦投入进来。

与女友不欢而散。彻底告吹。

他的心难免有些灰败。

暗暗盘算下次谈恋爱，先说清楚母亲婚后会同住，女方能接受再谈下去。不接受，哎，他便不敢再往后想，莫名有名地，只觉得烟消火灭的惆怅。

时光飞逝，又过了两年单身生活。

一次，市里来领导检查。他赫然发现，他的同学罗城竟是市里他们上属单位的一个小领导。大学时候，虽然罗城穿着普通，也时常打工，但是，他从罗城潇洒慷慨的气度、偶尔的聊天中猜出了罗家家境优越。

两人工作之后，联系颇少。深究起来，主要是他，断了和罗城的联系。

事后，他单位的人开玩笑：“原来你小子也有背景呀！”

他唯有苦笑。

事后，便有一次到市上学习的机会。

上次，罗城与他互留了新的电话号码。不过，他不想打给他。

没想到，罗城竟然主动邀约了他。他想了想确实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只能赴会。

老友相聚，也不好多谈工作，便聊些大学往事，家里长短。

罗城已结婚，儿子1岁多啦。

“皮的很哟，精力旺盛，我可情愿上班也不想带孩子。”罗城满足地笑笑。

自然要问他是否结婚生子。

借着啤酒的微醺，他大概说了两年前已分手。目前单身。

大多数时候，罗城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他静静地听，喝啤酒，偶尔答话几句，心里，莫名其妙的惆怅越升越高，跃过城市的霓虹，飘进茫茫夜空。

最后一天学习完，便是周末，他打算在市里逛逛，给自己和母亲买点东西。

也许，冥冥之中的缘分。商场里，他再次遇见罗城。罗城一家。罗城的儿子，老婆，母亲，丈母娘。三个女人围着一个孩子转。

他们已经玩儿好，准备回家。

他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打招呼，给了孩子见面礼。罗城老婆便搭话道：“前几天你们在外面喝酒哇？我就说让你上家里坐坐嘛。走，去家里吃饭！”

他笑笑，想拒绝。可是，三个女人一齐夹攻，又说距商场走几分钟就到。很近。

他只好随众前往。

到了小区门口，罗城老婆、丈母娘带着儿子先回家，罗城便与母亲去菜市场买菜。也让他先上家去休息。

可是，他微觉不妥，便说，“我也去，帮阿姨提提菜呗，我打小就上菜市场。”

罗城母亲愉快地接受了。

一路上，罗城母亲打开话匣子：“你打小上菜市场？”

“嗯，妈妈在厂里上班，三班倒，我小学四年级就自己做饭。”

“哦~你可真懂事。你会做哪些菜喃？”

“家常菜嘛。”

……

一进菜市场，他习惯性地东看看西看看，菜市场很大，蔬菜水果猪牛肉家禽海鲜齐全。

罗城母亲边挑边和他拉家常。他顺手自然而然地帮忙挑了起来。

罗城站在旁边，抄着手，无聊而有意思地看着他们。

“您打算今晚做什么呀？”

“你喜欢吃什么？”

两人就买菜做饭一直聊啊聊啊……

回到家，罗母和罗妻进厨房忙活，罗城丈母娘带孩子，他和罗城在沙发上坐下来，并没有开电视。平日罗妻有规定，电视不能开，否则，小朋友会情不自禁被电视吸引，伤眼睛。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儿。

突然，小朋友大哭起来，罗妻从厨房出来安抚。

罗城无奈地表示，“经常这样。一会哭，一会闹。”

他坐了会儿便去上洗手间。

上完洗手间，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厨房。只见罗母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他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忙，择菜洗菜切菜。罗母一看架势，就知做惯的，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让客人动手。可是，真没有赶他出厨房的意思。

他一边帮忙，罗母也一边叨叨：“西红柿炒蛋孙儿也要吃，不放味精鸡精，少盐少油……这个菜呢，我们大人吃，味道重点……”

突然，罗城的父亲来了，母亲被叫出去说什么。厨房他还在切菜。切好，罗母还没回来。

他便抄起铁锅，上灶，打火，倒油，按下抽油烟机强劲按钮。行云流水，他炒了一个又一个菜。罗母进来见状，倒给他打帮手。

饭桌上，罗城一家被他的厨艺惊艳了。

罗妻开玩笑道：“你家开饭馆的吗？”

他还不待回答，罗母抢答：“嗨，这孩子打小就做饭，这不，熟能生巧，练出来的！”

罗父也道：“家常菜，炒出色香味美，不简单。”

那盘西红柿炒鸡蛋，小朋友几乎吃了一半。

小朋友会几个简单的词语，姥姥问他：“好不好吃？”他软软糯糯地回答：“好七。（好吃）”格格地笑，嘴巴上沾着饭粒。

自然又问起他的婚娶之事。

罗母早已在菜市场问过，这时候笑道：“小甄你放心，阿姨帮你物色！！！”

是的，罗母心里已有人选。

吃完晚饭，收拾完，他便要告辞。

原来，只是罗城丈母娘暂时常住这里。

罗母罗父并不住这，只因孩子小，罗母白天过来帮忙，晚上罗父过来一起吃饭。

事后，罗母便又向罗城多方打听他的情况。

罗城笑道，“妈，你还真打算给他介绍对象啊！”

罗母神秘一笑：“是个好孩子，就是家境差点。但是过日子嘛，行！”

罗城便也留了心，时不时地打听他的情况。

04

罗城八岁那年，母亲意外怀孕，是个女儿，舍不得打掉，主动缴超生罚款，全家当小公主般地疼着。

取名罗愉。

彼时，罗愉混一所专科学校。学习成绩一般，家务完全不会。那时候18岁的罗愉是个快活的人。她哪有什么烦恼呢。她的烦恼无非是今晚吃什么，明天穿什么好看，同学谁谁交了男朋友。

罗母先和罗父说了她的想法，再和罗城一谈，他们不谋而合。

罗愉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外表平凡普通，毕业之后，就算靠关系进入事业单位，但是凭她性格，多半敷衍度日。找对象，比自己家好的，罗愉什么也不会，怕人家多少说闲话。门当户对自然好，可是，罗愉大小姐脾性上来，难免吵吵闹闹不得安生。

罗城和小甄大学相处，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算了解。这几年小甄在单位的表现，勤奋踏实，虽不出众冒尖，但也绝不拖后腿。

再则，罗城借着出差，特意去了几次小甄家，见过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不是那种尖酸刻薄之人，也不是被老公抛弃之后满面怨恨的人，反而，她脸上有坚韧和自守。这种神情，正和小甄脸上一样。

虽然小甄父亲出轨先例，但小甄却恰巧相反，也许，小甄这辈子不会有大的出息，但是，他会是个爱家爱老婆的好男人。加上小甄家庭关系简单，家境普通，妹妹嫁过去，算是下嫁，想来不会受欺负，至于家境嘛，他们设法补贴便是。还有一个，小甄比她大八岁，比小男生更体贴照顾人。

当爸妈哥哥给她介绍小甄，她并不满意。她对甄先生感受：太一般，太普通，老老实实的公务员，长相平平，身高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扔在人群中，没有任何亮点。

她对他产生好感的瞬间，是吃了他做的菜。她从小嘴叼，又挑食。

罗愉毕业之后，家人给她在小甄的城市找了工作，也是事业单位，婚后不久，便怀了孕。

自然与甄母同住，罗愉毫无意见，她甚至很享受这种生活，甄母退休后也没事可做，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菜。掐着儿子媳妇下班时间洗菜切菜，等着儿子回来炒菜。吃完饭，甄先生洗碗。罗愉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

她家务一概不做，也无需做，一切有人代劳。

甄先生当然要给彩礼，不过罗家非常开通，表示意思意思就够了，只要小两口过的好，他们不在乎那些俗套。

罗愉变成了甄太太。怀孕后，她干脆不上班，在家养胎。

甄先生和母亲商量换房子。工厂大院的老房子卖掉，80多平米的房子也卖掉，换个100平米左右套三的房子。

上一次买房、装修，他全程操心。

这一次，几乎还没来得及操心，就办成了。

150多平米带超大阳台。地段好，环境好。价格，当然不便宜。

他如坠梦中。

已经变成甄太太的罗愉拿出陪嫁钱。这个钱，她随口说过。但是，甄先生没放心上，也没问多少，这算她私房钱，随她怎么花。

甄先生私下琢磨，就算罗愉拿出陪嫁钱，恐怕也不够。罗母罗父，包括罗城，恐怕都在暗中支持。

甄先生主动问起需要还多少钱，他们笑哈哈地敷衍他，罗母宠溺而责怪道“你这孩子，一家人还说两家话。”

罗愉生了个儿子，满月酒和乔迁宴一起办。

甄母看着白白胖胖的孙子，大房子，懂事的儿子，以及，人情开通的亲家，打心底高兴。自然疼孙子，对媳妇，以及媳妇一家，感恩而敬重。

甄先生在单位里，之前偶尔有人无故刁难。如今，倒一个也没了。他仍踏踏实实做事，不骄不躁，加上他也没有往上爬的心思。顺风顺水，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知足啦。

孩子出生以后，罗母经常过来帮忙。两亲家处得平静安然。罗愉甩手掌柜，连给孩子换尿不湿，她亦手忙脚乱。

甄母在孙子6岁那年生病去世。

生病住院期间，以前工厂大院街坊邻居知道后，纷纷到医院看望。

邻居们涌出海潮般的话来告慰她：

“你这辈子不容易啊！”

 “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你想吃点什么就说哈！”

“哎，才过多久好日子，老天爷不开眼呐！”

“可苦了你！”

病床上甄母笑眯眯的。她一次次地告诉大家，苦也值得，何况她不觉得苦，老天爷待她不薄，她很幸福。

05

甄母病故后，甄太太辞职，专心带孩子。

对于她来说，带孩子不是轻松的事。

孩子再过几个月就上一年级。那个时候，家庭作业，兴趣爱好班……她头痛发麻。

罗城的儿子比甄先生儿子大几岁，念封闭式管理私立学校，周一到周五学校吃住，周末接回家。

本来，甄先生打算让儿子念就近小学，学校离家，步行七八分钟。

但是，罗城建议，送侄儿念私立。

甄先生有些犹豫，孩子那么小住校？是不是太早？

不过，他情不自禁对比关注起来，对私立学校一无所知的他借机好好研究一番。原来，罗城建议的那所私立学校，生活老师负责孩子生活方方面面，饭菜由专业营养搭配师搭配。学习方面更不用说，环境、师资等皆胜过就近小学。

甄先生明白，私立学校更好，但是，学费……

当他犹豫不决时，没想到，罗城已提前为侄儿报了名，缴了学费。

甄先生颇有歉意地把学费给罗城，罗城象征性收了部分。

罗城道：“我这个妹子，我还不了解吗？她能带好孩子？……再说，起点能高点最好高点，以后孩子能怎样，是他造化。我们当家长的，尽力而为吧……”

孩子念私立学校后，甄太太格外轻松。

闲的无聊，她日渐沉迷麻将。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

这些年，甄先生不是没想过在事业上更进一步，可是，他慢慢发觉，自己的野心和魄力都消失了。也或许，野心和魄力他从来不曾有过。婚后，他渐渐安适起来。只是偶尔，自身某种无力和无助感像条蛇紧紧盘旋肩头，是什么呢，他不愿深究。

他亦很少应酬。婚后戒了烟，酒偶尔喝点。他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爱好。或者，他的爱好就是做饭？

甄太太时而上班，时而不上，天天没事儿打麻将。

天天打麻将的人不止她一个，这个小城，她几乎从来不缺麻将搭子。

她的牌友们羡慕她命好。

“娘家关心。”

“儿子放心。”

“老公省心。”

“家事不操心。”

“事事顺心。”

“自摸！清一色！”她嘴角的笑意浓烈。

有时候她打的忘了回家吃晚饭，甄先生倒心平气和打电话给她，等她回来一起吃。

有时候甄先生出差几天。

如果明天出发，他今天就做好明天饭菜，透明密封饭盒分装好，放进冰箱。

甄太太只需三步即可吃饭：打开冰箱拿出饭盒、微波炉高火加热三分钟、开吃！

但是后天呢？甄先生和对门邻居的关系处得特别好。

“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女儿比甄先生儿子小两岁，小时常常一起玩儿。

甄先生做饭好吃，小女孩时不时喜欢在他家蹭饭。周末，有空，他干脆邀请邻居全家过来吃饭。

饭厅的实木圆桌，轻松围坐10个人。当时母亲健在，邻居6口人，刚好10个。

起始，邻居难免不好意思。可是，他做饭真的很好吃！

每次他出差，提前给邻居交代清楚，去几天，明天饭菜都在冰箱里，后天，邻居家就主动邀请甄太太上门吃饭。

甄太太打麻将不在家，邻居也会提前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吃饭。

脏衣服呢，堆着。

出差之前，地已经拖过。

甄太太一个人在家，也不会把家里搞的很乱。

甄太太喜欢在邻居家吃饭，她还夸邻居家的更好吃呢。

邻居的小姑娘总是会说：“甄叔叔做饭才好吃。”

邻居太太会说：“你天天吃惯家里的，吃我家图个新鲜。我哪有甄先生做的好？”

甄太太嘟嘴：“他做的，我吃烦了。”

众人也只是笑笑，不过多与她争辩。

小城里，认识她的人，特别是女人，对她大多很羡慕。

大家以为“身在福中不知福”，大概就是她这样吧。在家父母照顾宠爱，出嫁老公爱护疼惜。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极大的经济压力，也从来没有感受过极为痛苦的时刻。

生老病死？生孩子剖腹产，那是她以为最痛苦的时候。可是，那种痛苦，多少是带着甜蜜的痛苦。老？与同龄女人相比，总是她显得更年轻。病？大病没遇上过。婆婆的死亡，虽有点难过，但那种难过仿佛荷叶上的水滴滑过。

后来，她自己母亲的病亡，包括后来哥哥的胆结石手术，她也伤心难过哭泣，可是，很快地，她又继续地过日子了。

每次回娘家，甄先生做饭。谁叫他做饭好吃呢？老少通杀。

她偶尔上个两三年耍耍班，她的同事也认为她命极好，极为羡慕她。

有时候，她会和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同事成为朋友，自然她也会邀请到她家吃饭。一吃饭，又是对甄先生厨艺赞不绝口，她已经听习惯了。

然而，多少，她和她结交的朋友，也如荷叶上的水滴。彼此渗透不进去。

06

从医院回来后第三天，他亲自去找了罗城。

这些年，罗城节节高升。难免经常应酬，家务事自然从来不管，做饭？更是想都别想。罗妻忍不住抱怨罗城：“还是妹子享福多咯。”

罗城笑笑：“我走到这步，身不由己……”

他母亲死后的那年春节，罗父、罗城与他饮酒，酒自微醺，罗父不由得对他说道，你啊，本性厚道，做事踏实，但缺少果敢。要你阿谀奉承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处理平衡好各方面关系，你也做不到，还心累吧？个人能力，终归平平。仕途一道，难于登天。不如随遇而安，知足常乐……

他不知如何作答，默然饮酒而已。

罗城震撼惊骇，好一会儿，缓过神来。

“确诊了？”

“是……”

“现在瞒着她。如果告诉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万一……我怕……”

罗城平静下来，表示赞同：“先不说，是对的。我们想想……”

这时候，罗父闯进来，他已经不经意在门外听见了。

罗父今年七十四，罗母死后头发白了大半，这次，恐怕要全白了。

他浑身颤抖着靠在儿子旁边坐下。他想喝茶，伸手取茶杯，手抖得厉害，茶杯打翻，

明前的竹叶青茶水流了满几，从桌沿滴到地毯上，无声无息。

他们决定，瞒着她，小心翼翼，为她上演一场亲情大戏。

哪一天？她才会发现真相呢？

也许，明天，她就发现了。也许，永远，也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