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寂寞,荒草依依的野地里走着,周围是飞舞的蜻蜓,翅膀上闪着光。我找了一个突兀的石块坐了下来,我细心聆听着,传入耳朵的是一片蛩鸣虫响声。天很高,很蓝,没有一丝云。
我不想走入人群,就像一个受伤的兽不想走进森林一样。
我坐在那儿,等神情缓过来,突然的无聊侵袭心头,我随手扯了一棵蔓草,在嘴里含着,我前面就是一个蚂蚁堆,上百成千的蚂蚁从洞口进进出出。它们没有情感和思想,只是兢兢业业地本能地过着它们的生活,我想,没有情感和思想也不错,至少不会产生烦恼,但如果没有烦恼,人还称其为人吗!
我正低头沉思,一只野兔倏忽地跑了过来,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一边啃着身边的细草,一边用眼斜睨着我。我平心敛气,瞅着它,它有时也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刚一动作,它便窸窸窣窣地穿过草地跑了。我叹了口气,唯一能和我暂时做伴的朋友也跑了。
我正在惆怅,一个男声从后面响起,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呢!听到声气,我吃了一惊,忙回头看去。一个青年赫然立在眼前,稀疏的胡䯸,圆圆的脸庞,眉毛也很稀疏,像是一个长着胡子的娃娃。只是那明亮的眼神,让我不怀疑他是一个青年。
我冲他笑了笑,只淡淡地说,你好!心里却满是疑惑,这儿一贯没人,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他似乎觉察出了我的心思,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家就在那边,看着天气晴好,就出来走走。
他走向前来,在我前面站定,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云。我看了看他,不知话该将如何继续。只见他头上稀疏的头发,在秋风的作用下,迎风摆动,像是这满地的秋草。
他仍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就前几个月的事,我现在和我爸住一起,可是他一个月前也出门打工去了,只留下了一个人。幸好,庄稼全部都收了。我没事就放放羊,养养鸡,我似乎过惯了这种一个人的生活,即使他们在,我们也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从那天起,我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我已经习惯了孤独。你呢?你好像也有点孤独,他试探性地问我。
我惨兮兮地冲他笑了笑。随手扯着身边的秋草。他于是沉默了。沉默中,秋虫的声响又一股一股传到耳际。
我低头想着我的事,我被父亲赶出来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里,我徒步走遍了不远处城市的各个角落,兜里还有点闲钱,饿了就在路边摊上吃一点,困了就住最廉价的宾馆。我还不想找工作,就等着,心中的冲动上来,离开这让人失望的城市。可是,冲动迟迟不来,我只能等。
看着眼前的同样的青年人,我不知是向他敞开心扉,还是就此离开,太阳已经偏西,我今晚又该在哪儿?
我正在凝神,他突然问道,你还不回家吗?我支吾了,说不出话来。他眼神里忽然迸射出光芒,既然你没地方去,就到我家住一晚!我家不远,就在河的对岸,他斜过身,指了指。
他看我有点犹豫,便走向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到我家,我们吃烤玉米,喝米酒,然后,美美睡一觉,你看怎么样?他虽然是问我,口气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样好吗?
他忙替我开解,有啥不好的,我看得出,你并不是坏人。不然,就是你怕我是坏人。
我又看了看日头,它已经寂寞地燃烧在西边的一棵低树上。
这个青年又用寂寞中含着热情的眼光看着我,我再推辞就很不像话,于是站了起来。他看我站了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容,像是南方的凤凰花,在秋天的夕阳下,让人很舒服。
我们穿过草丛,又过了一座普通的水泥拱桥,走过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就到了他家。一路上,他在前引着路,我在后面跟着,几乎没有说话,不过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我跟上没有,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兴奋,仿佛就是为了经历些什么。
终于来到他家,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赫然立在眼前。周围是用竹子围成的篱笆,他推开篱笆门,我跟着走了进去,院里面散养着十几只鸡还有几只羊。房子就两间,用红砖砌就成,在门旁挂着晾晒的成串的玉米和辣椒。他让我先等一等,把鸡和羊赶进圈后,然后踅身回来,开了门。
其时,太阳已经快落下了,只是还奋力地射出一点微光,照着院落,于是整个院落,除了鸡和羊的叫声,就只剩下静谧。
我和他走进了房间,他随手把电灯打开,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于是整个房间都被昏黄的灯光笼罩着。房间里除了一张油腻斑驳的桌子和几条凳子以外,别无他物。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在一角的一张床,床上凌乱地铺着一床白底红花的被子,已经污腻不堪,炉灶就在床的对面,旁边堆着杂乱的麦秸杆和干的玉米杆。周围的墙上糊着旧的报纸和学习资料。
他把被子掀到一边,让我坐在床上,自己则走到炉灶边,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火,把炉灶升了起来。
他不断往灶堂里添玉米杆,于是炉灶里的火越生越旺。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尽管屋内有灯光,炉灶里的火还是映照着他的脸膛,火光在脸膛上来回逡巡着,他的眼睛里因为有火光的照射,也映着光。脸也就红了起来。
他若有所思,似乎忘了吃饭的事,而我肚子已经开始敲起了边鼓。于是,我走过去,悄无声息地蹲在他旁边,扯了几杆玉米杆,把它们折断,断裂的声音很清脆,于是他似乎又回到了现实。
他的肚子也实时的叫了起来,我们俩相视而笑,他揉了揉被烟熏的眼睛,说道,对!该吃饭了!于是,他走到外面,回来时,手中拿着几只黄橙橙的玉米,走到炉灶边,把玉米丢进灶堂里。然后,又走到里间,带来了一塑料大油瓶的米酒,手里还捏着两个白瓷碗。
他在桌子边站定,把碗放下,冲我喊了喊,我走了过去,他推给我一只碗。然后,把瓶子打开,于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就窜进鼻子内。我们俩各挑了一条凳子,坐了下来,他先在我的碗里倒了酒,又给自己倒上。
我看着碗里泛着泡沫的米酒,碗底还有几粒晶莹的米粒,我试探性的喝了一小口,很好喝。他看我很满意,说道,这是我爸经常喝的,他出去之前,买了一瓶放在家里,只喝了一次,来!我们俩碰个碗吧!
我和他碰了碗,两个人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当我再看他时,他的脸上泛着潮红,我的脸也有点燃烧,我自然而然地问道,这么久,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周青!他顿了顿回答道,那你呢?他问我。张春来,我说道。
他看了看我,又往我碗里倒满了酒,然后,自己的也倒满了。这一次,他没有和我碰碗,而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我是95年生的,看你样子好像也差不多这个年份生的吧?我“嗯”了一声,点点头,他继续说道,生下来只有四斤多重,父母都以为养不活了,可是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一边听着他絮叨,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他原本很聪明,在三四岁就能数数,等上了学,成绩也很好。可是到了高中,父亲却无力支付他的学杂费,他于是去到村里的砖窑厂给人搬砖,以为扛过两年,就能顺利考大学,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得了肝炎,乙肝,只能在家养病。但他没有放弃,而是一边在家养病,一边复习。等到高考的时候,他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本以为能顺利考大学,可是父亲却把他的准考证给烧了。高考那天,他疯狂地找自己的准考证,他怀疑父亲给动了手脚,便质问父亲,父亲并没有隐瞒,而是噙着泪说道,青,我实在无力供你读书了,准考证我给烧了,你能原谅你爸这一回吗。听到这话,他无话可说,只是沉默茫然地坐在了床上。接下来几天,他只是用干活麻痹自己,他也没跟父母说一句话。
直到一天夜里,他起夜,才听到父亲在睡梦里的呻吟声,那是被繁重的劳动压垮的声音,他仿佛听到了父亲的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父亲在呻吟过后,他却低吟着周青的小名。
第二天,周青似乎已经把对父亲的怨恨遗忘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家人又过起了平淡的日子。直到母亲忍受不了家里的拮据,和父亲离了婚。但是父子俩还是争气或者说执拗地盖起了这两间新房。父亲向他保证,不会再娶。
为了周青能结上婚,父亲又到外地打工。周青说着,已经喝下了第六碗酒,我也一边看着他平静的眼神,一边自斟自酌。周青似乎意犹未尽,但是他忽然发现房间里充满着烤熟的玉米香,于是快步跑到炉灶边,用一根粗木棍把几个烤的喷香的玉米挑了出来,弹了弹玉米上的炉灰,用一张旧报纸包着,走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我似乎已经和他很熟了,不客气地拿起一个玉米就啃,一边啃玉米,一边问道,你谈对象了吗?他腼腆的笑了笑,摇了摇头。接着,眼睛明亮的看着我,你呢?我也摇了摇头。
你不打算出去吗?我恳切地问道。
他摆了摆手,暂时不想,等父亲回来,或许会跟他去打工。
他和我又碰了碗,你是打算出去?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可是愁绪却向我袭来,我于是只顾喝酒,想掩饰自己的不堪。
他似乎觉察了,给自己倒满,又给我倒上,他一边喝着,一边小声低吟着一首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看他唱的很有兴致,于是我也小声合着,后来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还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又唱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都是老歌,我们却唱的很投入,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找不到这样美妙的时刻了。
不知道到了几点,瓶中酒已经被我们喝了一大半,我们醉醺醺地就在房间的床上躺了下来。
等我醒来,阳光已经照在了脸上,周青并没在床上,我身上盖着被子,我掀开被子,冲到院子中,他正在喂鸡和羊,看我跑出来,温和地问道,醒了?
我点了点头,如释重负,仿佛昨晚的快乐,已经让我对周青产生了依赖。他一边喂羊,一边对我努努嘴,在水龙头上凑合洗洗吧!灶台上有煎好的鸡蛋,你吃吧!
我就着水龙头洗了洗脸,然后对他笑了笑,走进房间,在灶台上的瓷盘上盛着三个煎好的鸡蛋,我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我茫然了,想着,自己要不要回去和父亲和解。
但是最终执拗占了上风,我决定打电话给父亲知会一声,便去南方。
我给周青告别时,周青很平静,只是淡淡地说,一路顺风。
我则逃也似地离开了他家,仿佛只要我一犹豫,便没了出走的勇气。
走了很远,我才发觉,我没有给周青自己的电话号码。
仿佛和周青呆的一夜,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可是这是多么温馨的梦啊!周青是我生命中的一个不速之客,可是却在我青春年华里熠熠生辉,像是一个永远的老朋友,时刻在记忆里等我,等我喝酒!
当我踏上开往南方的火车,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但我确定,周青和我都将不辜负这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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