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轻轻云儿淡淡,金戈铁马烽火狼烟,而今只见衰草一片。多少豪杰骄纵一时,留给后人几声概叹。斑斑岁月模糊了霸业王权,匆匆流年淡漠了侠肝义胆。挡不住星移斗转,问不完沧海桑田,夕阳过后,新月又挂天边。
——洪源作词,王立平作曲《新月又挂天边》
放下电话以后,将近午夜的音响里,悠然响起当年国内首次动用电声乐器的那首歌:“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啊,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郑绪岚纯净透明的声音,如青石上流过的溪水,烘托起欢快明亮的心情,如繁茂的枝叶间跳跃闪烁的光斑。
人说,岁月如歌,因为记忆中的生命之路上,总有那么一些旋律与往事或浓或淡的画面相对应,串联起若明若暗的情节,牵扯出似悲似喜的感慨,连缀了一个路段一个路段上的故事和心情。《太阳岛上》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祝酒歌》和《浪花里飞出快乐的歌》、《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和《在希望的田野上》……这些曲目,唱响的是一个大江南北都朝气蓬勃的八十年代初。
那时候,我们还不习惯使用“歌星”这种词来形容歌坛上的名人。事实上,到现在我也还固执地认为,“歌星”和“歌唱家”之间有着判若云泥的区别。李谷一的声音轻而润;远征的娇而脆;朱逢博的清而亮……郑绪岚的声音则和她们都不一样,她是那种清晰甜净,单纯柔美的楚楚动人,如春风化雨般连绵不断的一缕一缕。情深而不颓唐,意远而不伤怀,渗透我们当年青葱懵懂的世界,让那些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的情绪淡淡地化解开,终于露出笑容来。
那一把声音使得她在我的想象里,一直是一个衣袂飘然,纤尘不染,天真烂漫的美丽女子。
得知郑绪岚将到新泽西来探亲那天,我正准备要去加州出差。我一走就是5天,回来时她已准备离开,实在安排不下见面的时间了,她说,等晚上吧,晚上忙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到晚上,等电话的空档里,我上网去搜索她的近况。关于她的那些文章,赫然充斥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人生坎坷”、“接踵而来的沉重打击”、“命运起伏跌宕”之类的词句。不得不割舍的初恋,相偕不能白头的婚姻;若干时日缠绵病榻,若干时日困守愁城;好不容易找到真爱,却连好好投入地爱一次也不能够,旋即是生离死别……触目惊心。
如今已像年夜饭一样必不可少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于1983年首次开播之时,郑绪岚就应邀站在那里。当晚她穿粉红色高领毛衣,紧身牛仔裤,从《太阳岛上》到《大海啊,故乡》再到《牧羊曲》,一口气连唱三曲。那甜美抒情的歌声,以及那个温婉秀丽的形象,红遍大江南北,风靡一时。
人们不知道的或许只是,那晚演出的次日,郑绪岚即被点名批评,因为牛仔裤太过时尚,“对青少年影响不好。”
唉。那个时代。整个神州大地都有些手忙脚乱,对一切属于温情,属于个性的东西,还带着今天回头望去让人啼笑皆非的惊惶。到这个穿着牛仔裤上春晚的年轻女子与一个美国人发生了恋情,自然要遇到更大更多的阻力。感情细腻敏感而不无天真的郑绪岚,因此辞职,毅然离开了东方歌舞团,离开了她心目中曾经理想的艺术圣殿。
辞职或许不是明智冷静之举,辞职之后便遭“封杀”,不能再登台演唱,更是她始料之未及。离开了舞台形同失业,她只能困守愁城,靠着一点积蓄和朋友的帮助,熬过等待赴美国移民签证的两年时光。每每提起那段日子,她总感慨说:“真觉得走投无路,连死的心都有了。”
对一份感情坚持到这种地步,无形中放大了她对婚姻的期望值,实际上已经为她后来的家庭生活埋下了危机阴影的伏笔。1989年赴美之后,她内心远离了舞台和音乐的失落,加上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阻隔,使得她的婚姻生活只维持了6年时间。离婚后,郑绪岚独自带着儿子回国。
上个世纪的80年代,是公认的中国原创歌曲的一个黄金时代。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歌曲被广为传唱的同时,涌现出的不仅仅是郑绪岚、苏小明、朱明瑛他们这一大批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新星一代”歌手,还有王立平、施光南、王酩、谷建芬、乔羽等流行音乐的创作大家。郑绪岚过去就以演唱王立平歌曲知名,回国之后,她起意重新演绎王立平为87年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谱写的系列歌曲。
王立平的音乐深婉流丽,富于中国传统韵味,的确很适合郑绪岚的音色去演绎。他殚精竭虑四年有余创作出《红楼梦》组曲,主题鲜明,旋律婉约柔美,与曹雪芹原作的情景、意涵水乳交融,堪为这部传世名著的音乐方言。郑绪岚蹒跚走过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大段坎坷路,亲身体验过月有阴晴圆缺,事有顺逆成败之后,这一套曲子的典雅深邃、意绪幽长格外吸引她去体味与表现。
1999年5月,由著名音乐家、指挥家郑潮吉倡议,郑绪岚在新加坡举办首次《红楼梦》专场音乐会,轰动狮城。此时,郑绪岚应东方歌舞团之邀重新签约,她的事业再次整装出发,迅速成为《红楼梦》组曲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歌唱家。
——只是,唉。那是繁霜压纤梗,冷月葬花魂的凄婉哀绝啊,怎么可以和她联系起来了呢,与当年那个巧笑嫣然的牧羊女差太远了。她演唱的《枉凝眉》、《葬花吟》等曲子的链接很多网站上都有,我从没有听过,因为不忍。
命运对她的磨折并未就此结束。2003年,郑绪岚患肠梗阻入院就医。不料因医生手术失误导致病情严重恶化,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流食和营养液维持生命,体重骤减30多公斤,靠吃止痛片登台演出。自己已经病骨支离,偏偏又得知当时论及婚嫁的男友患黏膜癌生命垂危,这种情可以堪,已不是区区“雪上加霜”一个能够形容。
林黛玉荷锄葬花,那一首感叹身世飘零,年命难永的《葬花吟》,曾经让王立平谱曲之际哭倒在黑白琴键之上。黛玉泪洒空枝见血痕,还问得一句“未卜侬身何日丧”?当郑绪岚为男友的最后一个生日唱起这支曲子,却是眼看着他的生命在自己面前一步步走向尽头,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
“我这一生都没怎么流过眼泪,可能就是留着给他的,”她说得如此凄凉。
电话响了。我问她:“你最近好不好?身体怎么样了?
“还可以,身体在慢慢恢复了。”那端她说话的速度平稳,有时夹带着一、两个英文单词,咬字并不刻意,却十分清楚。这几天她太忙,声音带着些倦意,听来比歌声里的来得淳厚和深沉,语气平静而坦然:“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困难,只不过我遇到的比较集中而已。去面对这些,然后让它慢慢成为过去就是了。”
是,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然而却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咬牙挺过去,更何况挺过去之后还要再创一番局面,更何况她所遭遇过的坎坷是如此“集中”。
岁月,兔走乌飞白驹过隙,其过程真的如歌吧,有高亢处的嘹亮,更有低回时的沉郁。人生的舞台上,灯光一亮,前奏响起,台上的人就必须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唱到尾声,无论有没有观众。中途可以换气,却不能间断,更不能退场。因此中气不足的人,是唱不好的。
演艺或音乐界,堪称前浪后浪的更迭速度惊人的领域。身体是歌唱所能凭藉的“乐器”,个人经历的坎坷和健康状况的影响,也曾经一度让郑绪岚力不从心。“如果乐器没有保护好,还怎样来演奏音乐呢?”于是她只能迎向命运所有的试炼与煎熬,凭藉的是对音乐,对歌唱近于倔强执拗的一往情深。
二十余年过去了,美声唱法、民族唱法,甚至包括戏曲的唱法,她没有停止过向中外名家虚心就教。她那一把令无数听众耿耿难忘,空灵飘逸的音色字正腔圆,几近于没有“呼吸”,过去在听觉上已十分干净。到现在,她说:“经过了多年的学习和感悟,在声乐道路上我对发声的认识是:气息托着声线。喉部不参与,声音位置挂在靠前的头腔上。”
这段话专业得令我们这些普通听众不易理解,但她结合自身特色,博采众长的努力和精益求精的追求,却不难明白。青涩褪尽之后,她的演唱更增加了一份技巧圆熟的浑然天成,对歌曲情感和意境的把握更到位,处理更从容,歌唱的表现力和感染力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二十余年过去了,她还在唱。“观众们多年来一直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让我非常感动。”《红楼梦》专场演唱会到如今已经开过七八十场,她还会继续唱下去。此外,由她自己主持,自己演唱,通常不请嘉宾的《绪岚情歌》巡演也同步进行,是一场纯粹意义上的“个人”演唱会。带着一部厚厚的《红楼梦》原著,年内经深圳、武汉、沈阳……郑绪岚风尘仆仆,此时正随着巡演的第16场走向鄂尔多斯。
她在邮件里写:“我希望能够抓紧一切可能的时间来站在舞台上,因为时间不等人。所以这几年除了全身心的努力学习、坚持奋斗,争取更多的时间,别无他求。”她像一个贝壳附在礁石上一样归依于音乐,音乐是她的灵魂,是她最初与最后的爱人。她把自己诚挚的心、真纯的情感、顽强的奋斗精神与通达的人生态度,统统融汇在音乐里,用歌声绽放着一个从灰烬里浴血浴泪重生的自己。她的歌声,是那个时代的我们难以磨灭的群体记忆,回荡着我们在岁月里磨砺、成长与蜕变的共同的足音。
漫长的一条人生路,如果能唱着歌走过去,回头看时记忆中有旋律,往事也会变得更丰满,更多彩一些的吧。只希望提着这些丰满而多彩的往事,她继续前行的路上不要再有那么多蹉跌磨折了。“挡不住星移斗转,问不完沧海桑田。夕阳过后,新月又挂天边”——这首歌,也是她曾经唱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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