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的爱,充斥着禁忌,隐忍和压抑。
那是一种把情感收拾得不露一丝痕迹的内敛,是如同宗教一般的禁欲和自控。
(一)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屋外一如既往地下起了雨。
现在是淡季,十三的客栈已经好几天没有住客了。
十三在天井下架起一张躺椅,躺在上面小憩。她在心里庆幸听了朋友的话,做了一个可开合的天窗。年轻时候她是一个极度怕热的人,能够同意做一个密闭的玻璃窗真的是不容易。
在尼泊尔,雨季会持续好几个月。
雨势渐大。
她闭眼听着,来势汹汹的雨拍打在玻璃天窗上,拍打在屋外的石板地面上,声势浩大。
十三想起了在昆明的那个夏天。那会儿正是年少轻狂的好时候,和几个朋友在翠湖边闲逛,不料突然下雨。于是两人撑一把小小的雨伞,不疾不徐地走回酒店,一路谈笑。
临近十月,尼泊尔的天气转凉。十三在身上搭了一条薄毯,屋内已经燃起了火炉,火炉子上用黄铜水壶煮着热奶茶。
方舟从楼上下来,看到十三在躺椅上似乎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搬了一个炉子放到十三旁边。接着又寻了一张木凳,在躺椅旁坐下,时不时替十三拂去恼人的蚊虫。他个子很高大,蜷坐在那里并不好受。
方舟是十三在尼泊尔收养的孩子,父母都是中国人。想来应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来尼泊尔旅游或是工作,生下又抛弃了这个对他们来说不怎么合时宜的孩子。
十三少年时代去算过命,卦象显示她气运不长久。担心父母老无所依,她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计划着收养一个孩子,想着将来孩子长大了还能替自己照顾年迈的父母。
方舟刚到十三身边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现今已经过了整十年。
担心打扰她难得的好觉,方舟把客栈大门阖上,雨声被挡在了门外。偶尔从隔壁饭馆传来几声犬吠和慢慢变得清晰又逐渐消失的脚步声。十三其实睡得不是很安稳,这些年她睡眠质量很差,经常失眠。
十三突然一颤,睁开了双眼,似乎是从梦中惊醒。方舟放下手中的书,倒了一杯奶茶递过去。奶茶冒着热气,十三接过来捧在手里。喝了一口嫌烫又放下,她向来是只习惯喝凉水的,这几年迫不得已改过来却依旧不太喜欢。
屋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方舟取出一支藏香,点燃插进柜台上的银质香炉里,那是他年初从尼木带回来的。一缕缕细烟从香炉盖的镂空花纹里飘出。柏木和香料混合的奇异香气霎时便充斥了整个客栈,清甜又神秘。
十三很喜欢这种味道,有些微醺。
(二)
十三在孤儿院里看到的方舟,瘦瘦高高,性子有些阴郁孤僻,沉默寡言。应该是肤色和周围的小朋友不同的原因,他站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十三向来喜欢阳光活泼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方舟的中国血统,当年的她或许不会选择方舟。
后来十三才知道,方舟那些年在孤儿院遭受了太多的委屈和苦难。离开那个地方,曾是方舟最大的祈愿。
方舟很优秀。考上大学后就不再花十三给的钱。二十五岁的年纪,从一所国际知名大学的医学院博士毕业,受邀进入一家研究所工作,他将成为所里第一位华人。
十三是个对待工作很疯狂的女人,至少两年前是这样。
她的职业生涯一直很顺利,从一个小职员到管理层后来又辞职创业,她用短短十年的时间在她的领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个社会上获得和男人一样的回报往往需要付出很多东西。比如婚姻,比如孩子。她谈过几次时长不算短的恋爱。为了迎合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父母的期待,她尝试说服自己去接受,最后都无疾而终。
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绝对不算年轻。至少在十三的妈妈心里,这已经是一个必须马上结婚并且刻不容缓的年纪。
(三)
雨还在下。
十三打算关门上楼去了。
方舟还在翻看手上的书,他向来这样,一本全是专业名词的外文期刊他也能看很久。翻书页的时候轻手轻脚,像一个正在做坏事的孩子。
“Excuse me, do you have any vacant rooms in your hotel?”
客栈的门被突然打开,一阵微凉的风夹杂着属于雨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十三从混沌中猛然惊醒,撑着坐起。
一个穿着深灰色冲锋衣的男孩子推门而入,他有着属于东亚人的面孔。
“Sorry to bother you, but are there any rooms available in the inn?”估计是注意到了方舟的冷漠,他的语气放柔和了些。
方舟放下手中的书,俯身拾起滑落到地上的毯子,搭在十三腿上。
“有,要几间?”十三注意到了男孩子冲锋衣上的中国国旗。
“你是中国人?太好了。”这个雨夜的擅入者小小地兴奋了一下,转身又开门冲进雨幕。
方舟给十三倒上一杯奶茶的功夫,那个男孩子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伙人又进了客栈。
他们一行总共六人,四男两女。领头的就是前头来的那个,叫川子,听口音像是北京人。这次应该是和朋友一起趁着假期来尼泊尔旅游。
大概是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延误了吧。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临时决定在加都住下。
安排这一群人住下后已经是凌晨一点。
(四)
屋外的雨似乎停了,十三打算出去走走。
她从小就喜欢下雨天。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只要一下雨,爷爷奶奶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家休息。三个人坐在堂屋里看电视,奶奶会教她唱歌,偶尔还能从奶奶嘴里听到一些关于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的传奇故事。那是十三最怀念的日子。
十三推开客栈的后门,想着寻一处干燥的台阶坐会儿。
“你怎么还不睡觉?”方舟背对着木门坐在台阶上抽烟,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随手把刚点燃的香烟摁在了地面上。
十三闻不得烟味,方舟就从来不在客栈里抽。
“睡不着,我出来坐会儿”她走到方舟身旁作势要坐下。
方舟脱下外套想要垫在石阶上,十三推开他的手迅速坐了下去。
(五)
十三年轻时走了不少地方。
她几乎跑遍了中国西部,那是她曾经疯狂热爱的地方,现在依旧是。
她痴迷登山,二十七岁那年辞职和朋友一起登上了五座海拔7500以上的雪山。她的梦想在贡嘎,她不止一次想过那样的场景,贡嘎顶上,猎猎的风夹杂着雪花,卷起猩红的国旗。
是,她想去贡嘎山顶插上一面五星红旗。
自从开始创业,十三就很少再出门了。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了工作上。十三和朋友经营着一家做进口药代理的公司,公司规模不大但也绝对不算小,收入颇丰。
毋庸置疑,她曾是朋友圈里的传奇。
父亲爱车如命,十三就一辆又一辆地往家里买车,她几乎把所有的收入都给了父母和方舟。她自己对车没有讲究,上下班开着一辆饱经风霜的陆巡,底盘上斑驳的刮痕见证了她那些年走南闯北的日子,这辆车陪了她七八年。
十三是一个怀旧的人,她向来讨厌变动。
(六)
“圣诞后我会去研究所工作”,毕业典礼结束,方舟就回了尼泊尔,照顾十三。
“工作不错”。
方舟并不放心十三一个人待在尼泊尔,他希望十三能跟他到美国生活。
“我的根在中国,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两年前十三因故离职后就到了尼泊尔。这栋房子她早就买下了,直到两年前才开始正式营业。十三喜欢这里,但没有归属感。
“我能够照……”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十三没让方舟说完,语气强硬。她一直是个好强的女人。
“你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方舟沉默了片刻,“我很担心。”
“你担心我又自杀?”十三偏头看方舟,嘴角含笑,表情带着些玩味。
方舟明显一愣,没有说话,用手捻起摁灭在地上的烟蒂站起身,随意抚了下衣角。
“很晚了,睡觉吧”,方舟走上台阶,动作有些僵硬。
十三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你是怕我会自杀吗?”她冲着方舟质问,似乎必须得到答案。
方舟原本搭在门环上的手逐渐攥紧,青筋暴起。他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极力压抑着愈加粗重的呼吸。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方舟感受到了从天上飘下的细细的雨丝,他担心十三的身体。
“又下雨了。十三,回去休息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十三有些咄咄逼人。
方舟转过身,看着这个站在台阶下,倔强地仰起头的女人。这个把他从孤儿院里带出,救他于水火的女人。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三姐姐,鲜活,美丽,方舟轻舒了口气。
“怕,我怕”
得到答案的十三似乎并不满意,没有理会脸色煞白的方舟,径直回了二楼的卧室。
方舟又重新到台阶上坐下,抽完一支烟,坐了片刻,起身回客栈。
他到十三的卧室燃了一支安魂香,最近天气不好,十三的精神状况不是很理想。
临走,方舟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十三,闭着眼,眉头微皱,他知道她没有睡着。
十三在每一次情绪失控后,其实都很内疚,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方舟,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自己。她只能沉默。
屋外的雨声逐渐急促。
方舟把窗户拉上,退出房间,接着又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一切都很熟练。
自从十三患病后方舟习惯了每天夜里到她的房间查看,这成了一种习惯。
两年前,十三患上很严重的抑郁症。方舟在一天夜里撞开十三公寓的浴室门,十三躺在被血染红的浴缸里,悄无声息,从那天开始这就成了方舟的心病。十三问他怕不怕,他怎么可能不怕,他甚至害怕从十三嘴里听到“死”这个字。他很少有在乎的东西,十三曾是他苍白人生里的唯一。
大滴大滴的雨砸在天窗上,声音嘈杂得让人心悸,雨季夜里的空气湿润又粘稠。
方舟有些烦躁。
(七)
逼疯一个普通人的往往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过往,在这个社会,能让一个成年人崩溃的有可能只是突然涨起来的两百块房租,抑或是父母电话里的一句宝宝。
十三向来是一个开朗豁达的人。她擅长伪装,甚至就连她最亲密的朋友都没有发觉她的异常。
在公司里,她是雷厉风行的老板,在合作伙伴和下属心里,她是值得信赖的女强人,在她的竞争对手看来,她是一个自律到变态的劲敌。
六年,她过了六年两点一线的生活。作为合伙人,她没有所谓的假期,她习惯了在万籁俱寂的时候下班,也习惯了回到家又打开电脑。
她以为,这一切她都习惯了。
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导火索。刚开始,十三只是在夜里没来由的委屈,后来开始失眠,她觉得有一块重石压在心里。有一天她突然看到一只鸟撞在卧室的玻璃窗上,接着又摇摇晃晃地向高处飞去,十三突然想从这里纵身一跃。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十三知道自己可能是病了。她让秘书预约了一家心理诊所,却因为一场临时会议而取消,这件事就被一直拖下去,总是有太多莫名的理由。十三的工作很忙,在工作的时候她很少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身体。只有当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卸下伪装,真实的她其实敏感而脆弱,有时候她甚至会突然难过得在被窝里抱头痛哭,没有缘由。十三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后来十三变得不想上班,害怕出门。她不再每周去剧院看一场话剧,不再热衷于利用难得的闲暇为好友做菜聚餐。她每天都会强迫着自己从床上起来,洗漱吃饭。她必须起来,她必须去上班,她还要照顾父母和方舟,她手下的员工也要糊口养家。
这一路走来,她背负了太多。
十三的异样终于被朋友发现。后来,她在方舟的照顾下,才开始看心理医生,吃药,治疗。她紧紧抓住这根绳索,她那时也想安然无恙地渡过这条湍急的河。
可是生活给了十三致命一击,没有给她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十三做了蠢事。
(八)
关上房门,方舟转身看到了对面客房同样开门出来一个女孩。女孩也注意到了方舟,有些惊愕,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你好,请问这里有电脑吗?”尼泊尔的网络不好,很多客栈里都会有一个小网吧,装配几台电脑供住客使用。
方舟压低了声音,“没有”,说完转身回了隔壁的房间。
小曼站在门口,有些失落。
从进客栈那一刻起,这个男人就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他坐在那儿,没有对自己这行人说一句话,只是低头翻看手上的书,神情淡漠又疏离。偶尔的抬头,视线也只放在客栈老板娘身上。他叫方舟,老板娘这么叫他。
他留着干净清爽的寸头,穿着和大多数背包客一样的迷彩工装裤和驼色战靴。但小曼就是觉得他和自己遇到的人都不一样。
小曼今年21岁,刚刚大学毕业,她有漂亮女孩儿特有的征服欲。一个倍受追捧的女生总会对那些对自己冷漠的男人生出好奇。
小曼靠在木栏上,透过天窗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出神。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夜晚了,她喜欢这里。
小曼是四川人,家乡的空气和这里一样潮湿,甚至就连雨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的大朵水花都莫名熟悉,这里的一切都让小曼感到放松。
(九)
天还没亮。
十三刚把火炉子里的炭加好,川子就和朋友下了楼。尼泊尔和北京有两小时时差,他们初来乍到,应该会有些不习惯。
“十三姐”,川子昨晚听到那个男人叫她十三。
“早”,十三抬起头冲他们笑了笑。
“喝奶茶吗?刚煮好的。”十三拿了几个杯子替这几个年轻人倒上热腾腾的奶茶。
小曼上来把杯子接了过去,“谢谢十三姐。”
十三昨晚就注意到了这个姑娘。她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囊,扎着高高的马尾,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和人说话嘴边带着浅浅的漩涡,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十三姐,我是小曼”,小曼放下杯子,脸上带着明媚的笑。“这是我们的领队,川子,这是我室友多多”,小曼指着角落里的另一个小姑娘,那个姑娘和小曼完全不同,她有些内向,在陌生人面前显得不知所措,只是冲十三挥挥手笑了笑。“这是小峰,猴子,王逸”,小曼替十三挨个介绍。
“你们好,我叫十三”,十三觉得这些年轻人很熟悉,她能从他们眼里看到这个年纪特有的欲望,对未来,对财富,对自由。
屋外又下起了雨。方舟早早就出门跑步,他一直是个克制自律的人。
十三小心地收下挂在门外的国旗,妥帖地叠好,放在柜台旁高高的木架上。
临近国庆,这条街上很多中国老板都在屋外挂着鲜艳的国旗。
十三在门口来回踱着步子,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伞。她透过窗户望着屋外的雨,似乎是下得愈加大了。方舟出门早,没有拿伞。
一阵风迎面扑来,方舟带着一身湿气推门进来,老旧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小曼他们在商量行程聊得正欢畅,听到声响齐齐转过头,看见了门口逆光站立的方舟。
水珠不断地从他的发间流下,滑过脸颊,从下巴上滴落。方舟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速干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用塑料膜包好的纸袋。
十三从洗衣房收下方舟的换洗衣服,递到方舟手上,踮着脚用一张浴巾替他擦拭头上的水珠。
“好了,快去洗澡吧”,十三把浴巾搭在方舟肩上。
方舟撕掉被雨淋湿的塑料薄膜,把纸袋递给十三,“早餐”。
十三喜欢吃饺子,在尼泊尔有一种类似饺子的小吃叫Momo,当地人一般用来当下午茶点心,在清晨买到它很不容易。
小曼看着方舟擦干手,把十三的外套轻轻拢了拢,接着上楼,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是两个很怪异的人,彼此之间的交流少的可怜,眼里却藏着快要喷涌而出的爱意。
(十)
“喂,妈妈,最近身体好吗?”
“嗯,小舟在我这儿……”
现在已经十一点,同伴都睡下了,在加都逛了两天天,都有些疲惫。小曼吃了宵夜,想出去转转。在楼梯拐角看到十三在大厅打电话,听到方舟的名字,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您别说了,我都知道。”
十三有些哽咽。
“妈妈,其实我……”十三陷入长久的沉默。
“嗯,我只是把小舟当弟弟”,十三用手擦了擦眼角。“您放心,我很好,这边不热,一直在下雨。”
“嗯,嗯……我知道”,十三把一旁的毯子搭在身上,“妈妈,您照顾好自己,卡里面有钱,您和爸爸不要太节约。”
“好,我知道了,有时间我就给您打电话,嗯,拜拜。”
十三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抽泣。
小曼隐隐约约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心疼十三。
她不想打扰十三,慢慢地往后退,不料短靴的后跟撞在了楼梯上,发出“砰”的一声。
十三转过身,看到了呆立在楼梯上的小曼。
“下来坐会儿吧”,十三用手巾迅速地擦了擦眼角。
“我没有料到我妈妈会过来”,十三对小曼诉说着她的故事。
两年前,十三生病,方舟硕士毕业,得知消息的方舟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就赶回了中国。那是十三病情最重的时候。方舟没有回家,他在十三的公寓住下,陪十三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方舟给十三已经褪色的生命带来了希望。十三开始期待出门买菜的方舟早点回家,她开始习惯枕在方舟的腿上进入梦乡。
十三缺乏安全感,他们变得形影不离,不管在哪儿,方舟始终紧紧握着十三的手。
他们每天一起出门买菜,一起做饭,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十三会在球赛的紧要关头突然换台,站在沙发上高高地举起遥控器,然后被方舟扑倒在怀。
十三的妈妈就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
十三被重重打了一耳光,最后被她妈妈拖着离开了公寓。
方舟拦在电梯口,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急切。
回过神的十三挣脱方舟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关上电梯门,和母亲离去。
那以后,十三很久没有见过方舟。
十三变得越来越敏感,走在街上,她甚至觉得每一个从她身旁经过的人都不怀好意,她看见在一起聊天谈笑的人就觉得是在取笑自己。她觉得屈辱,更多的是担心,她怕方舟也在忍受着这些委屈。
十三想看看方舟,她回到公寓。屋子里很干净,方舟已经搬走了。十三觉得天花板很低,每一面墙都让她感到压抑,窗外高楼林立,天空阴沉,压得她难以喘息。
十三躺进浴缸,划开了手腕。
后来十三在医院醒来,方舟坐在病床旁,脸色苍白,眼睛通红。
“你回美国吧。”十三逼着方舟离开了中国。
她也回公司办理离职,到尼泊尔经营这家客栈。
十三不知道方舟怎么找到自己的。在一天清晨,十三打开客栈门,看到了坐在门口台阶上抽烟的方舟。
这两年,方舟一有假期就会从美国过来。
“你爱着他是吗?”
十三没有回答,她从来不敢想爱这个字。
“可以看得出来,他很爱你。”小曼在脑海里努力构词,“你们其实可以很幸福的。”
十三看着一脸认真的小曼突然笑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呢?你自己过得开心不就好了。”
“可是我是他的养姐啊。”
十三起身上楼,“太晚了,回去睡觉吧。”
“养姐又没有血缘关系,这没什么”,小曼追上去,“十三姐,你不应该在意这些的。”
“晚安,小曼”
(十一)
第二天清晨,小曼是被楼下的争吵声吵醒的。
“十三,你冷静些。”方舟语气轻柔,安抚着十三。
“你回美国吧,我是不会和你离开的。”
“十三,我……”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
“十三……”
“你不要说了,我把你从福利院带出来不是让你给我添麻烦的,你走吧。”
十三说这话时语气生硬,明显听得出这并不是出自她本心。
“不要让我对当时的决定感到后悔,不要再来影响我的生活了。”
楼下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一声摔门的声音。
接着是一片死寂。
(十二)
十三在楼下泡茶。她有一套很是不错的青瓷茶具,那是她托人在一个颇负盛名的瓷器作坊买来的。十三很喜欢,两年前把它们带了过来。
小曼一下楼就看到了坐在木凳上泡茶的十三,神情专注。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小曼坐到了十三对面。
十三没有回答,低头饮了口茶。
“他那样爱你!”小曼对十三的态度很是不满,有些嗔怒。
“尝尝吧,味道很好”,十三递过去一杯茶。她喜欢峨眉雪芽,朋友每年寄来不少。
“难道你不知道他爱你吗?”小曼语调拔高,“还是你不喜欢他?”
十三愣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茶壶。
“他不能爱上我。”
“就因为你是他养姐?”小曼感到不可理喻,“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年龄也并不能阻碍爱情!”
“十三,你知不知道你的懦弱,逃避伤害了爱你的人?疾病,年龄这些都不足以成为借口,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十三在小曼的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年少轻狂,朝气蓬勃。
她感觉自己血液里尘封已久的不安分因子在叫嚣,她感受到了二十七岁那年登上第五座雪山后的灵魂震颤。
十三原本也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
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的小曼察觉到了自己的言辞过于激烈,“对不起,我有些激动了。”
十三对小曼笑了笑,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她看着面前这个冲自己张牙舞爪的姑娘,看着她充斥着不甘和愤怼的眼睛。十三突然想到了自己,自己也曾这样激烈的反抗着这个社会默认的规则。
抱歉,小曼。
相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得悟成佛时,天边传来妙音阵阵,降落下大朵大朵的曼陀罗花。
(十三)
十三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没有完全抛弃世俗的魄力。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都不够完美,我们向来没有勇气去和这个世界的秩序抗衡。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出现那么一个人,你们互相救赎,然后各自离去。
方舟走了,没有等到圣诞。
今年的雨季很长,但终究还是结束了。
(全文完)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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