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

（一）

夜色凝重，整个城市都是冰凉的。

公交车一直在转弯，又一直因为红绿灯的缘故突然停下。我被弄得很晕，虽然我天天都要坐公交车，但我就是习惯不了。车窗外的霓虹不停地流动，我坐在这流动的夜色里，总感觉自己是在漂浮之中的。我觉得那不是什么盛宴，而是一种寂寞。小时候的夏夜里，有时我躺在平房的屋顶上乘凉，眼睛闭着，昏昏沉沉，整个人好像都悬浮在村子的上空，离星星很近。那也是因为寂寞吗？

车子过来很久才到站，我急匆匆的下了车，正要离开站台时，突然感觉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嗨，你是冯川吗？”

“啊？你是谁呀，你认识我？”

“我是莉莉呀，李莉，河沿村李家的。”她笑着说，好像在指责我记性不好。

“我记起来了。”

“嘿嘿，没事十多年没见了嘛，那时候多小，是吧。”

“你也在这里呀？读书还是工作呀？”

“书早没读了，都这大了，你不会还在读书吧？我到这里来玩，旅游呢。”

“毕业了。”

“我要等公交车，我在刚刚那趟公交车上认出来你，想跟你打个招呼什么的，看你下车，我也就跟着下来了。我得等下一趟呢。”

“哦，这样啊，我要换乘。我坐的车来了，我得先走了。”我看到一辆公交车靠站台这边停了过来，便赶紧爬上了上去，公交车开动的时候，我发现她立在站台上茫然地看着我。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换乘，我也不知道我上的这趟车要开往哪里。我想摆脱她，这可能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看她的样子，不可能是来这座城市旅游的。后来，我路过一家服装店，看到她在里面忙活的场景，便证实了我这一推测。

很快，我爬上的那趟公交车就在下一站停下了，我下了车往回走，但担心又碰上她，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躲着她，可能是我不愿意把她以及发生在故乡的往事回想起来。我时常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马路上的车灯不停地闪着，汽笛声不停地鸣叫着，我的头又昏沉了起来，那段往事还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二）

我出生那会儿，高速公路还没有穿过河沿村。

很多年以后，挖土机把村边上的许多个小山包挖了个遍。挖下来的红泥被堆的在一起，堆的长长的。压土机在土堆上面转来转去。我听大人们说这是在建高速公路。那土堆至少有一层楼那么高，小孩们不知道高速公路为啥要堆的那么高，总喜欢爬上去看看。大人们发现自己的小孩子爬上去凑热闹就抓起来打，也不说原因。反正我觉得他们对这个工程没有多大热情，甚至非常厌恶。或许是因为施工过程太吵了，而且整个村子都被泥尘包裹着，令人透不过气来。

高速公路的四周被围上高高的铁丝网后，就宣告建成了。铁丝网上布满铁刺，小孩子再也不可能爬上去了。它穿过村子，占了很大一片地，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而且它没给这个村子带来一丁点好处。后来，我就明白村里人厌恶高速公路的根本原因了。高速公路是属于城市的，是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桥梁，与农村没有关系。

我从小就跟着我外婆住在河沿村。1998年的大水过后，人们再也没见到过我外公。我母亲病死了，父亲永远都在外地，我不喜欢他。外婆总是喜欢坐在门前打瞌睡，或者她并不喜欢，她只能那样坐着。她太老了，心脏不好，老是上气不接下气的，话都说不清，我不怎么跟她交流。而我，就只有小宝那么一个玩伴。比我大半岁的国锋跟我打过架，也跟小宝打过，所以那些跟我们一样大的孩子都不跟我们玩，他们怕国锋。当然，我觉得他们也讨厌我跟小宝。我其实并不想跟小宝玩，他憨头憨脑的，但没办法，我就这么一个玩伴。

高速公路通车后，我一个人总是无聊地坐在那被挖过的小山包上，高速公路上的车子在我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掠便是一整个下午。小宝发现我总是一个人独坐在那山包上发呆，他有时也跟着我坐着。不过，他坐不了多久，他不是捡起小石头不停地朝高速公路方向上扔，就是折两条树枝不停地对着高速公路上的车辆挥舞。小宝拿着树枝手舞足蹈的样子引来了坐在车子里的人的好奇心，他们都侧过头来看。坐在车子里的人肯定认为小宝是个“疯子”，就像我们叫国锋一样。

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宝都没来打扰我了。直到有一天，小宝把一个女孩带到我的小山包来。我吃惊地看着他们，发现那女孩原来是我们二年级班上的，平时也没说过话，就知道她是村头李家的李莉，还有，李家离这里远的很呢。她的性格跟男孩子一样，跟小宝一个德性，班里的女孩子好像都不和她玩。我看到她嘴角上的汗毛黑黑粗粗的，行为举止也根本不像个女孩，打心里我是排斥她的。

我又继续看着飞速来往的车辆，小宝带着李莉丢石头，丢腻了就挥舞树枝玩。真的是两个疯子。从那以后，他们两个就经常来这丢石头、挥舞树枝。

小宝一点都不像他的哥哥大明。大明是个大学生，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明放假回家的时候，看到小宝对着高速路丢石头，就呵斥了他。他说一辆高速行驶的车碰上一个丢出去的小石头，就会像碰上一个炸弹，非常危险。虽然小宝根本丢不到高速路上，但大明还是逼他保证以后再也不许丢石子。大明一走，小宝和李莉又开始捡石子丢了起来，使的劲还更大了。人总是不喜欢被强迫，压迫过后的弹性更大，但施教者都不能明白这点。

大明的话使我兴奋了起来。一个人要是不受点刺激，就无法明白些道理。我突然觉得，我天天看着高速公路上的飞驰车子，就是希望高速公路上出点事情。这大概也是因为寂寞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罪恶的想法。无论如何，我已经摸到了我手边那一块鸡蛋一样大的石头，于是便站了起来，用了全部的力气，拼了命似的把它扔向高速公路。

（三）

日子过得很慢，高速公路上来往的车辆每天都一个样，我感觉自己是在看一段一直重播的视频。直到有一天，李莉和小宝兴奋地跑过来跟我说，有一辆大货车在村口李家那段拐弯的地方冲出了护栏。

我跟着他们两个兴奋地跑去事故现场，我老远就看到村子里的好多人已经爬到翻倒的货车上了，好像在抢东西。原来，大货车冲出护栏后就侧翻了，围着高速公路的铁丝网便被轻易地撞倒了。货车上装的是整箱整箱的蜜橘，蜜橘在车子侧翻后散落了出来，洒的满地都是。有些早已经被压烂、摔烂，泛黄色的汁水顺着地势不住地往低处汇集。

我们从未见过那么多橘子。小宝和李莉看到那么多橘子后，就兴奋了起来。他们在没有经过任何的任命后就加入了哄抢组织。两个人果然一个德行，都捡起橘子，快速地剥开皮后就往嘴巴里塞，塞一半丢一半，又剥开另外一个橘子，塞一半又丢一半。

女人们把地上的橘子胡乱地抓到她们自己的袋子里。谁也不知道她们的袋子是从哪里拿来的，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来的。男人们则钻到货车里把留在车厢里面的橘子一箱一箱地拉扯出来。

驾驶室的玻璃全碎了，铁架子扭曲的厉害。司机血肉模糊，但好像还有一个气，还在挣扎着。我远远地看着那一团血肉，看着那些碎玻璃上泛着的血光。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那个即将垂死的人。但我太小了，我救不了他，也呼吁不了别人。那个可怜的人可能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但我还是热的，就是太微弱。微弱至少给人带来了希望，但对照起来太容易令人绝望了。

后来，听大人们聊天时，从他们吃遍苦菜的嘴中得知，那个开车的人当场死亡。我非常想跟他们说我看到那个人时，那人还活着。但我一般不愿意跟他们讲话。之后的几天，我在集市上看到村里人把哄抢来的橘子，用箩筐装着卖。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我其实挺害怕高速公路上出事的，但我觉得生活过于寂寞，又渴望着能够出点事情。

几个月后，同一个地方又出事了。一辆装着电子产品的货车翻了，烧了起来。这次司机被村民们从驾驶室里拔了出来，他没受多大的伤，被救出来后就瘫坐在地上，对着燃烧的车子和货物流泪。车上的货物分明就是游戏机和收音机，几个小孩子跟着国锋冲进了火堆里。小宝也想跟去，被我跟李莉给拉住了。大人们发现后，也冲了进去，把小孩子们一个个拽出来后，痛打一顿。那几个小孩头发毛都被火舌烧焦了一半，眉毛掉个精光，黑烟凝重的脸上露出几排欣喜的牙齿，手上拿着几个没有烧着的游戏机，一晃一晃的。我看到他们被打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但是，他们从此就拥有了游戏机，好像心里还更满意。小宝因为没有拿到游戏机，非常不高兴，他责怪我，责怪李莉，又责怪起了自己。后来，他就总希望有一辆装有游戏机的车子翻下来。

外婆听说了这件事后，就赶紧把我唤回了家。她发现我好好的，一根毛也没少，就长舒了一口气。她让我不要靠近高速公路，我向她做了保证。然后，她就不停的感慨，又不停地咒骂高速公路，七八十岁的老人口中出来的话，细细碎碎，念念叨叨的。我不愿意多听，就跑到楼顶，躺在水泥板上，看着天空上的白云飘来飘去。

（四）

我没有听我外婆的话，我还是经常去看高速公路，都说了，无论是谁不愿意被强迫，不管是对是错。

我记得是在一个下午，我叫小宝跟我一起去村口李家找李莉玩。我猜想小宝应该会惊讶，但他一点都没有惊讶。李莉对我的到来也没有表示惊讶。她领着我们到处走，天气闷热了，谁也不知道应该玩什么了。后来，我们无意中走到了那个发生过两起事故的地方。铁丝网早已修好，那一大块地还铺着许多燃烧过后的灰烬，好多没燃烧完的塑料隐约于刚刚长出来的杂草之间。

我这次仔细地看了这个地方。村民们说这里风水不好，容易出事。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这里有个比较大的转弯，而且公路的表面有点倾斜。不能老责怪风水，很多人就喜欢那种事情说事，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着的。

小宝是经常过去找李莉的玩的。从那天以后，我就经常跟着他一起过去，不过并不加入他们的游戏，而是坐在远处看着那个出事故的地方。高速公路很高，我处的那个位置根本看不到路面上的车子，但能听见声音。他们两个习惯我这样，也不管我。等他们玩好，玩累，准备回家的时候，他们就会来叫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我们都已经上四年级了。外婆更老了，我感觉她总认为自己快去世了，人真的不是一下子就死了的，而是慢慢死去的。

马上要读五年级的我和小宝还是老样子，李莉也是。

暑假的天气很热，南方的伏旱天气简直要命。那天中午吃过饭后，我们三个又碰到了一起，又到了那个离事故地方不远的地方。小宝和李莉本来打算玩个小游戏的，但是天气太热了，玩什么都会无精打采。他们就没玩游戏了，跟着我坐在树荫下，打着瞌睡。天气一热就让人昏昏沉沉，我都没有精神去发呆了，也迷迷糊糊地跟着睡着了。

一声非常响的撞击声把我们惊醒了。一辆红色的大货车撞出了围栏，侧翻在地上。铁丝网又轻易地倒下了。这一次好像比前两次都更严重，阳光特别大，强光扑打在破损的车子上，又射进我惺忪的睡眼里，睁都睁不开，非常疼。

我看不清楚车子上翻了什么东西下来，当我注意到小宝的时候，他就已经快跑到那车子旁边了。李莉大声的叫唤他回来，他只是傻傻地冲我们笑，然后就爬上车子，到处翻找。

天气太热了，车子上燃烧的火舌窜的很高的时候，我才发现车子一直在烈日下燃烧着。我跟着李莉使劲地叫唤着小宝，让他赶快回来。但我们已经不知道他钻到哪里去了。

一阵火光突然奔入我的眼中，我看到一大堆黑色的物质突然被一股猛烈的热浪冲向高空。巨大的爆炸声好像把我耳膜给撕裂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我已经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小宝了。

我越想越害怕，就丢下李莉，不自觉地跑走了。我的全身都在发抖，虽然气温至少是40度以上的，但我却觉得非常的冷，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黄昏的时候，我在恍惚中，回到了河沿村。我感觉全村人都在无言地望着我，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眼里包含了什么样的情感，我不敢看他们。我非常害怕，就赶紧往家里跑，想要找到我的外婆。

外婆家里站着好多人，他们看到我回来就不停地叹息。我疑惑地走外婆的房间里去，却发现外婆头上枕着一块红色的砖头，笔直地躺在床上。几个有点亲缘关系的邻家女人，不停地抽泣。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怪味道，白香燃烧释放出来的味道与汗臭味，尸体味混合、发酵令我迷乱。我赶紧冲出了屋子，在屋檐下不停的呕吐。

后来，我才知道，外婆听说小宝被炸死了，就到处找我，她一下子没找到我，就拄着拐杖往事故现场赶去。到达现场后，气喘吁吁的老外婆扯着嗓子使劲地呼喊我，直到哑了。她看到李莉一个人在远处哭泣，小宝妈又哭晕在小宝的遗体旁，就瘫了下去，她大概认为我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外婆被抬到回家时，就断了气。每次，只要我一想到这个走路十分吃力的老人不顾一切地去事故现场找我的场景，我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五）

小宝死了，外婆也死了，所谓的故乡也就死了。

外婆被草草地埋葬后，我就被我爸爸带到了城市，他把我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里。此后的十多年，我再也没有想过回河沿村。

我现在只好漂泊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这十多年来，我一直都没发现我与曾经的故乡断绝的那么彻底。像是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任何决裂似乎都是人为的，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但是我已经不愿意去想那么多了。城市的霓虹与嘈杂使我晕眩，到处都是被割裂的时空。我又想起了童年夏夜时的那种漂浮感。

我瞻四方，却发现蹙蹙靡所骋。

《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