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性》❶

作者: Pickled_Trion | 来源:发表于2022-06-30 00:02 被阅读0次
    此系列(《异性》)为《同性》番外篇

    芒种,昨天是芒种。昨天是芒种嚒?

    我在轻喃,字句细碎缥缈,蝉鸣掺杂其中。

    她转过头问我,何の話だ?(你说什么?)

    我探出左手撩了一下刘海,它挡住我的睫毛了。

    哈哈,没什么,嗯…我是说,夏天来了,夏天真的来了。

    柰子于是把头转回去,咧开嘴吸入一大口空气,然后夸张地吐出来。

    夏天啊,原来是夏天啊,芒种就是夏天?你那边的说法?

    我笑了笑。她把“芒种”的中文读音说得特别变扭,鼻音很浓,像是尾音扭曲的关西话。但我依然肯定了她的揣测,我说是的,我说芒种就是夏天,夏至就是太阳,晒干所有人。

    夏至呀…夏至,夏…是这么读的吧?喂我问你呢,秋子!

    我尽力收住了笑,把手放下。我说对对对,你就这么读吧,反正二十四节气啥的解释了你也不懂。然后我又一次对柰子说,不要叫我秋子,叫我的日名就可以,秋(Aki),或者全名,樱井秋(Sakurai Aki)。

    她朝我吐舌尖,又静静地看了看我的头发,忽然径直走过来。她把书包放在我们脚边,伸出双手绕到我后脑,我感觉到后半侧的头皮一下子轻松了些,马尾披散,然后又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收束,像是萎靡的呼吸,荡漾回环,轻触鼻尖。

    柰子重新拾起书包,束带挎在右侧肩膀,说刚才看我前额刘海不整,发梢一直摇摇欲坠,就帮我把发圈调整绑正了一些。

    我哦了一声,谢谢啦。

    她说嗯嗯~没事。

    又走了一段路,水洼满布,要很小心。六月始,雨季来了,隔三岔五地下雨,一次一整天起步,还有风有雷。雷我不怕,有风很麻烦,校服是裙子,裙摆飘荡,清风吹斜阳。

    我叹了口气,和走在身侧的柰子又尽力用小跃步跨过了一个横挡在人行道中间的浑浊水洼。

    不知觉间东京也入梅了。看新闻,今年比往年早半个月。

    路过天桥上的阵风清扬,彼时七点半整,下班的人群逐渐簇拥,涩谷站前脚步冗杂,人行道纵横交织,红绿灯律动富于节奏。为啥这么晚才去车站?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最近在追赶新小说的结尾。月刊杂志,从去年开始,我一刊都没买落下,跨国邮递,书香飘荡。主编是我之前国内认识的学长的父亲,他儿子曾和我关系很好,拥有一头刚好及耳的短发,脸庞瘦削,眼眸清亮闪烁着微弱的少年气。他也爱写作,爱把写的作品给我看,给别人看,给老师看,给所有人看,是真正意义上的赤裸地写作。他把新作品放在我面前,磨砂屏上字段均匀。

    这时我便倾慕端详。

    每当谈到写作,他就亢奋,非正常的那种亢奋,谈主题,谈剧情,谈人物,谈笔风,好像字句间的那人那事,恰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环绕着他,有血有肉。唠到普俗的地方,他就一个劲噘嘴,说写这个没意思,还不如这样那样。讲到兴头了,他会开始自顾自演说,语气激动,眼神敞光,双手在半空轻微比划,甚至于眼泪在微笑的嘴唇上踌躇,一双眼球像是化开的冰花。

    这时我便侧耳倾听。

    有一次我准备不再对他隐瞒自己三年的写作经验,挑选之前的一篇旧稿交给他,落款轻率,权当做看看。我邮件给他,星期五,半夜十二点三十七,我记得清楚。发完后第二天竟就把这事儿忘了。上午一个人抱着笔记本去咖啡厅的时候,才发现邮箱新的消息。时间在半夜一点左右。我看左右座位没人,烟熏色的实木长桌对面有个老外端详着自己的空玻璃杯,杯沿挂着一圈淡淡的乳白泡沫,店内随机放着久石让的纯音。我于是整理一下头发打开来看,邮件内容全是字,密密麻麻。近视五百度,我戴上细框眼镜再去看,映入眼帘是他的一句卧槽,你怎么也会写东西?继续看下去,大概意思是说很喜欢我的故事,虽然辞藻不华丽,甚至有些俗莽,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英气,就是那种捉摸不定的气氛,藏掖不住,很吸引人。然后他叽里呱啦分析了一堆,还提到了什么叔本华卡夫卡,语言文绉绉又有点接地气,反正读得挺别扭的。最后他说希望我能把写过的文稿都发来看看,一起探讨,修缮修缮,争取刊登上他爸的杂志。

    看完一遍我又看一遍,发现落款人名儿都没有,要不是我邮箱长期空虚,应该会被当成垃圾邮件处理。

    我捧着纸杯喝了一口,松开发圈,带上发箍,然后打了几行字,大概意思是谢谢他的详读和语无伦次的点评,但下次记得落款自己的名字。我轻轻敲击回车发送。那年我刚好初一,他升至初三,过了冬,再晃过一个春天,到闷热的夏旬,他就要中考。

    对了,他叫晓棠,挺美的名儿,就是有点不像男孩子。

    说出岔了。这第二个原因,就是今天在校图书馆一股脑儿码字并且逐渐自大到认为可以当日截稿时被教导员提醒清校时间到了,我说知道了不好意思,然后看着扇移门重新向右合拢。时间接近下午六点半。我听到桌对面有人叫我。转头看是柰子,她大概是在做功课,刚放下笔,正在收拾书包。

    我说原来你还在啊?

    她愣了一下然后瞪着我。

    我看她要生气,赶紧把笔记本塞进包内,然后抱歉地拉起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校门口旁的自动售卖机,我们面对透明橱窗各自站着,不知道买什么好。片刻后我正准备掏包时,感到左肩被拍了拍,柰子说要不去靠车站那边的咖啡厅。我哦了一声,然后往机器槽孔塞入一枚一百一十的硬币,低端的凹槽滚落一瓶魔爪,我蹲下掀开透明塑料板取出。

    你又喝这种东西…

    我笑了笑,站起身拉开拉环,瓶身凉爽,带有清冽刺激味的白色汽雾从易拉罐内溢出飘散随风消融。太阳当然还没落下。夏天的阳光很长,好像夜晚离得太远,甚至于在晴空下被吞噬被消化被清扫一切痕迹。我面对柰子,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它此时被一束斜射的暖光映衬,眼瞳下端呈现半圈清晰的棕色,中间浮现一道半圆光环,轻轻摇曳,剔透晶莹,更中央的黑色瞳孔倒映出一个模糊人影,初具轮廓,漆黑立体,飘忽不定。那人应该是我。

    我把脸别去,低头用皮鞋前端轻轻划动脚旁的滩水,里面的我和柰子身首分离又结合,随后混融在一起,断根的苔藓在表面随波流荡,随后凝固在液面狭窄的阴影里。

    我对她摇晃一下手中的饮料。

    昨天晚睡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柰子你看,白色包装,新款上市,无糖零负担,口味清爽,下次你想喝就和我说,还有其它多款,牛硫磺升级版,打折销售,多好。

    柰子迟疑地对我点一下头,双眼皮微颤,长睫毛扑闪。

    最后去了柰子提议的那家咖啡厅,新开张,原来也在打折。

    柰子瞧了一眼店长,确定距离够远后,利索地坐到我身侧。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似乎在踌躇。

    我手指在触控区胡乱滑动。

    四周安静,蝉鸣隐约响起。在路的对面,有两间不大的稻荷社,一间叫玉造,另一间叫豊榮(丰荣),其间种了很多丛青竹花草。听说社内景致很好,但我没去过。

    呐,秋…

    你兼职的地方,真的在酒吧?在新宿二丁目?

    我顿了一下。放下纸杯,我说嗯。

    前不久有次周末陪柰子去挑夏天穿的泳衣,她暑假要和自己男友去海边,她说两个月前他们就定好了的。中午在回转寿司吃饭时看到店内服务生忙碌的背影我偶然提了一嘴自己做兼职的事情,也类似服务生,不过漏口了,提了嘴酒吧。我当时立即收声,不愿费力解释,但她耳朵尖,直觉告诉她此事有趣,我无可奈何。

    那秋你…

    呐,柰子,你知道新宿有一家基督教堂嚒?

    嗯?好像没听说过。

    牧师,你知道吧?穿着白袍,十字架项链,一手指远方天空,一手紧握圣经,喃喃祷告,面向虚无。总之要会说,要会引导人们,听众,甚至异教徒,去相信万能冷漠的主,去熟读圣经,去笃信遥远地平线有一位超然的存在,当你诉说,主会聆听,当你虔诚祷告,主会接纳,当你痛哭流涕而无所适从,要相信那是主的安排,是引导,是方向。要相信主,要去创造福祉,去受苦,去爱身边的人,去爱自己,去创造自己的一生,然后回归到主的身边,那里晴光漫溢,温暖无比,没有血和肉,自然失去痛楚。灵魂的重量,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所有人的一生,在主的眼里,不过是海底沙床的一粒,轻轻托起,它就会上升,上升,继续上升,浮出海面,脱离深海的重压,应和召唤,应和那束光,主的手掌,宽容到能够接纳一切,那束光,必定也会照映你慰籍你,让你相信人间美好,让你纯净如水,然后主会重新赋予你肉身,让你轻轻落地,让你忘却前世,你要知道,新的一生开始了,灵魂的厚度,在增加。主,即是父亲也是母亲,没有主,就没有你,于是此生你要加倍虔诚,你跪地祷告的姿态,正是你最美的时刻,圣光永绕你身旁。

    我停口重新拿起纸杯,它已经不再炙热,却好像变得更重。我捧着它,望向砖瓦夹缝中层云后朦胧的最后一抹夕光。我知道半小时后天空就会彻底黯淡。

    请抓住这半小时,它夹在傍晚七点到七点半时分针旋转的一百八十度之内。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白昼消散,浓夜循迹未至,万籁俱静,事物被涂抹上另一种若隐的色彩。足够安静时,你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即使身处内陆,耳蜗中的海依然会荡漾浪涌,你可以支起帆船,感受海水的情绪,被推动着抵达任何地方,赤道或南极,北美或南非,格陵兰岛也不错。但请不要害怕。

    我合上电脑,顿时感到臀部和下腰酸痛,看来长椅没有靠背果然不行。风停了,空气有些沉闷,我轻轻扇了扇衣领,只解下了第一颗扣子,虽知这于事无补。

    我收好书包,看柰子捧着空杯犹若形魂消散,街灯逐次亮起,惨白光束下她的长发散发幽幽色泽,不经意看去,风吹拂,及腰的发束飘荡反光,犹似斜背长剑,陡寒料峭。

    一同去车站路上,我曾多次想停下和她说什么,但两人脚程规律一致,再者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于是缓步拖着,走北面的马路绕道天桥,再抵达车站,抠抠手指,大概能延长个两三分钟吧。我比较高,步幅也比柰子大,刚刚坐在咖啡厅的长椅,放松时我前脚掌可以完全落地,柰子鞋尖低垂悬空,轻轻摇晃,看着挺可爱。

    穿上鞋的话,我大概有一米七八,平视普通男生的眼睛没问题,在女生中算很高的,柰子一米六二,并肩同行,背影看去,比起同学,更像姐妹。

    从天桥下来人行道,十字马路对面,是地铁入站台明亮无比的白炽灯光,走道轮廓清晰。

    经过调整,发梢的确不再滑落。柰子已经逐渐走在我前两个身位,恰好是伸手够不着的距离。方才的那半个小时,天边的景色,从高到低,猛然坠陷,却愈发地模糊,但我不担心,因为明天还有那半个小时,后天也有,昨天有嚒?应该是有的,只不过我忘记留意,就像今天一样,眨眼间,意识的断层中,它就迅疾消失了。那半小时绝不会褪色。唯一可与之相遏的,仅有白昼和黑夜,旭日和月光,它在夹缝中永存,不为任何人代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世间的几个渺茫永恒之一,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我能用肉眼捕捉的,最短暂的永恒。这不是语病。

    对了井秋,当牧师的感觉怎么样?我看到柰子骤然停下脚步转身,书包一端的霓虹色钥匙扣猛然向左摆动了一下。我赶紧接过话茬,我嚒?牧师?

    嗯对的,你是牧师,我是异教徒,怎么样?

    我觉得不行。这没道理,骗术师是无法给予人信仰的。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我知道。

    短暂沉默。晚风吹拂,路灯橙黄,行人匆匆。

    所以你感觉什么样?

    这么说吧。新宿的教堂我只去过一次,那些话也不是抄袭,因为那次公益讲堂在开头唱完不知道什么圣歌后我就睡着了。嗯对的,没骗你,我就是睡着了,你的嘴巴可以合上了,哈哈…你懂我的意思嚒?嗯嗯没错没错,那些话是我编造的…依据嚒?也没什么依据啦,我只是浅懂基督教义,又在小说里偶然看到了几个圣经的故事而已…嗯?小说的名字?啊那可遗憾了,小说是中国人写的,他是个小说家,嗯,还没有翻译成日文呢,但是你想看的话也可以来我家,反正我是一个人住,一起看吧,就当我是翻译官哈哈…嗯?你不知道我一个人住?啊那今天你知道了,山城老师他们也知道,因为上学期咱们填写过那个表格嘛…

    是这样啊,哦是这样,我明白了,嗯我明白了,柰子说着,眼里好像有光。

    从某种角度解释,我的兼职就类似牧师,不是同一性质,但表象相似。

    柰子沉吟了一会儿。

    是演讲?或者退一步说,发言?这是你需要做的事情,对象也可以是自己?

    嗯,差不多,随便你怎么理解,所有诠释都无法为我签名。

    知道了。你说过不能告诉我具体工作内容,但我相信你,虽然你眼神一直很淡。

    我嚒?我要伤心了,来柰子你再说一遍,我的眼睛怎么?

    柰子笑着说,没人告诉过你嚒?你的眼神,我没别的意思,但自始至终都不算友好,我是指你的眼神…挺奇怪的,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别着急生气,来我再看看你眼睛…

    其实我也没啥情绪。我看着柰子缓步走来,把书包换过一侧,轻轻依着我的肩膀,前倾的发梢随风摇曳触碰到我的下巴。我不想把吐息传达到她脸上,于是全程憋气。她抬头眯眼,像是在端详什么,没有生命的器物,古董鉴定,死水垂钓,一切沉寂无比,但又浅薄易碎,听起来像氢氧化龟壳?哈哈,想不到其他比喻了。

    我忽然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恐慌,然后她抿抿嘴唇,把书包换了个背法。柰子假装伸了个懒腰,后退了半步,然后说自己要回了,快八点了,啥也没看到,你眼里太空,能够失足坠落。

    住得远嚒?我前挪一点,随口问。

    嗯,还好吧,目黑祐天站附近,靠近目黑高中。

    要我送你嚒?

    欸?

    开玩笑~我还赶着去新宿呢。

    于是她转身要走,我紧随其后。她乘坐于我相反方向的地铁,楼梯盘旋坠入地下负三层,路人匆匆,裹挟着我也裹挟着她,然后一同被牵引涡旋入漆黑的地底。站台的照明灯好亮。

    楼梯分岔口处我在身后叫住她,她假装没听到,却忽然一阵轻微颤栗,迟疑地回过头来,我右手正轻轻攥着她柔长的发梢。我说别走那么急,人多,容易崴脚。你的洗发水应该和我是同一牌子,刚刚在天桥下你给我绑头发,我闻到的。还有,今天谢谢你陪我赶稿啦。

    她快速地点点头,我对她笑了笑。

    注意安全,またね(回见)。

    我没骗她,我的确是要“赶”着去新宿了。时间逼近七点五十。

    涩谷往上坐三个站,八分钟能到新宿。到地儿了我要先去歌舞*町,店长在的那家居酒屋,然后再骑店里的单车去二丁目,酒吧在仲通街附近,大概六分钟能到。

    我读的是私立女高,在涩谷站,出站正常步行十三分钟可以抵达,学校叫實踐女子學院(实践女子学院),高中部和初中部结合,大学部在北面紧邻。

    今天周二,我值班,还有周四和周六,每天夜晚八点到十一点。

    走进歌舞*町一番街,今天不算人多,夜海沉浮,霓虹闪烁,这样的景象会一直持续到清晨六点。店长的居酒屋靠近歌舞*町腹地,名字叫めだが(梅里),卖人民币三块钱一扎的生啤,还有辛辣味极其浓烈的芥末酱,营业时间下午五点到次日凌晨一点。

    路上下起了点小雨,隐约雷鸣在夜空响彻。我加快脚步,穿梭于人群中。

    侵删——歌舞*町

    侵删——歌舞*町

    你出汗了,木村说着,递给我一包抽纸。店长姓木村,大阪人,说话有微弱口音,已在东京生活六年,经营着两家店铺,一个是此地的居酒屋,另一个便是在二丁目的酒吧,位于拓也哥的胆固醇二号店对面,顾客大多是中年男人,没有嘈杂的音响,没有晕眩的霓虹灯,客座统一在二楼,室内相较安静,隔着橱窗看去,竟有点像咖啡厅。

    下雨了,小跑过来的。对不起啊店长,迟到了一点点…

    没事,反正你也不是为了钱,下次带伞,别感冒了。

    我看着店长,现在是他的休息时间,正坐在员工室的木质桌椅前,桌面摆了一瓶清酒和一袋瓜子,他两指捻住一颗,然后严谨地竖放在齿间,轻轻用力,咔嚓一声,黑色脆壳碎裂,舌尖卷进细小的瓜子肉。

    店长还真喜欢嗑瓜子。下次我带焦糖口味的给你尝尝,我说着,把书包放进一侧的员工柜,合上蓝色柜门。木村眼睛亮了,挺直身子,连连说好。多尝试些不同的东西,人生更有价值,我今年都五十三了,离退休还有多久?是吧?就比如说你这引荐的瓜子,死前我也要摆一盘在枕头边,店长站起来轻轻拍我的肩,然后补充道我的头发跑乱了。

    那是我面试的那天,一个月前,上学通勤时路过一家便利店,进去买雨伞,看到伞架旁有国货专柜,摆了挺多特产,季节限定,本来我对这种营销方式并不过敏,但竟看到有瓜子卖,真空包装,不同口味,倍感亲切,忍不住买了两包,都比国内贵一倍。我自己不嗑瓜子,带去教室也没几个人会吃,顶多好奇地抓一小嘬,然后放嘴里舔舔,等到外壳的味道消融完全,壳面变得松软,一用劲儿碎裂,整得一嘴巴碎壳,便捂着去洗手间吐掉了。

    放学后去店长的主店,也就是这个居酒屋面试,包里装着一包半的瓜子,脚上穿着黑白运动鞋。那天是周五,本来打算面试失败就去上课,拳击课,在家附近的拳馆。离营业时间还有半小时,店长坐在桌对面,面容宁静慵懒。他先问了我之前有过兼职经验嚒?我说当过便利店店员,还做过一家意大利餐饮店的服务生。萨利亚,那家意大利餐馆的名字,中国也有分店,我说,前者是为了尽快适应日语交流,后者是为了写作素材,挺忙,传菜点单,工作结束白衬衫衣领都是湿的,但脑子也活络起来,回到家总能写些东西。

    说完后我意识到有点不对,轻咳两声,刚要解释,店长却深沉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那这次是为了什么呢?应该不是工薪。

    我只好接着话茬硬上,轻轻咬着牙,说是为了提高社交能力。

    不对,他说,你的社交不可能有问题,刚刚说那么久话我能感受出来。

    我只好承认也是为了写作,能听到各种故事,顷刻交流间,权当作记录。店长问我有没有参加学校社团?我以为他是担心社团后留给工作的时间不多,于是说还没有。他又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孤独的小说家,散发的气氛让人无法亲近,但其实很好相处,喜欢自由,乐于接受生活的波动,能够不时跳脱出自身,去感受常人无法亲近的事物和感情,并拥有特殊的眼力。

    室内短暂沉默。

    您捧我了。但我并不孤独,社会层面上的。我只是把期待全部留给自己,集权于自己,乐意帮助他人,但只限于向我倾诉者,最终结果不得而知,毕竟我救不了任何人,也不关心TA是否会过得更好,但我希望不会因此而丢失一位顾客,生命层面上的。我读过一篇外国小说,里面说婚姻就是徒手爬楼,那我猜这份工作就是服务性别。店长权当儿戏,但我觉得把工作的名字改成“性别服务生”,或许能在原先目的上更进一层楼。

    木村立刻合拢了桌面的手掌,粗糙的指关节好像曾深陷肥沃的泥土。

    你可以,就为了这个取名,我决定录用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我顿了顿,起身和店长伸来的手掌轻轻握了握,他掌心的皮肤同样粗糙,我略纤瘦的手背好像时刻可以被他紧紧攥住,从此不再松开。

    我道了谢,走到门后,想起什么,又转身回去,把包里的瓜子拿出放在桌面。我说这是见面礼,中国特产,店长随便尝尝。他愣了一下,迟疑地拿起包装袋,探脑袋往里看了看,然后拾起一粒瓜子,又看了看我。我做手势示意直接放进嘴里即可。他听话地放进自己嘴里,好像含着一颗酒心糖,随时可能爆炸。他口齿不清地谢过,剩余瓜子放在手边,坐下对我沉稳地点点头。

    下次见,他说着,把脚边的垃圾篓拖到近前,才看着我推门离去。

    我抬手摸了摸额头的发鬓,细腻汗水覆盖其上,有些粘乎。店长这儿有镜子嚒?我问他。木村想了想,从隔间抽屉里搜出一面做工独特的平面镜,递到我手上。我接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镜面呈圆形,四周用铜铸了一个八角形边框,上面原本光泽的金漆业已斑驳,隐约能看到许多繁体汉字绕着圈刻印其中,规则的线条将它们划分成不同区块。

    八卦镜?我问店长。

    什么?木村转过身来,看我在看着手中镜子,也走过来。这个啊,我前段时间在古董店淘到的,觉得挺精致,就买回来了,听说是中国的东西,没玩明白,再说了我也不懂中文啊,店长说完用手指掸了掸镜框边缘的灰。

    那店长可淘到宝了,我说着,开始对着镜子用手腕上的皮筋重新绑起头发。

    樱井知道怎么用嚒?你是中国人。

    嗯,我沉吟了一会儿,要让我研究这镜子,估计不到半小时就睡着了。但店长可以试试把它挂在门口悬梁上,可以辟邪,我记得是这么用的。

    店长点点头回到桌前,拿起一把瓜子又放下,昂头喝了一口酒。我说,店长还是驯服它了?木村低头想了会儿,明白我意思后说,其实那天我磕了一晚上瓜子,就你来面试那天,怎么说呢,不知哪儿来的犟劲儿,觉得这辈子非得弄明白它不可。结果第二天就会磕了,嘴唇冒泡,不亦乐乎,嘿嘿…

    我看着木村乐呵呵又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说自己要去前台了,你也快出发吧。我说好,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拿出一身干净的上衣,它才被洗过,然后夹在腋下准备拖出墙角的折叠单车,这时店长又进来了,没有说话,从原先抽屉里又拿出一张木质小牌匾,上面用日文写着,“性别服务生”。他递给我,说这是上周找人帮忙定做的,让我一会儿挂在酒馆门口,店牌的旁边。

    原来如此,嗯,那我去啦,我接过木牌,顺手放在单车头的小筐篮里,连带着那件散发轻微薰衣草香的上衣。

    八点十分,我踏上折叠自行车,左手撑着店长那儿借来的雨伞,右手紧握车把,在新宿繁荣的雨夜中平稳滑行。雨下大了,饱满的雨滴像泥点打在伞面,黑色长筒袜在经过一处水洼时被车轮溅起的水花撇湿两分。我无暇顾及头顶的夜空,湿润清凉的风夹杂碎雨扑面而来,我感到头脑异常清晰,胃里咖啡因和牛硫磺开始发酵,催化架空的亢奋。

    相比歌舞*町,深夜的新宿二丁目其实挺安静,在白天和雨夜中,甚至有些冷清。街道整洁,在雨水的冲刷下,显现出分布凌乱的小坑洼,沿街招牌灯光散射,看久了眼前纷飞摇曳,光线的缠绵。我独自缓慢骑车,并无紧张感,非因随身携带着的防身用具,只是没有必要。酒吧大多顺沿着仲通街,路旁的店面形色,有些只在门口人行道摆放数个高脚桌椅,男人们三两个围站在小圆桌边,放松地聊天,各种话题。当然也有夜店,门口看去,室内光线昏暗,霓虹灯旋转闪烁,彩色光束纷乱摇摆,驻店乐队放声歌喉,半人高的音响沉重隆鸣,光影交错,人群凌乱,周末时,鞋子都能挤掉一只。其实除了热闹一点,店内基本是男士,其他也没什么特殊,不用担忧被搭讪,男女皆同。这片酒吧人均消费八百到两千日元,一杯鸡尾酒大概三十五人民币,要想玩得尽兴,兜里倒也不能少。不仅是二丁目,周围地区一些商铺也在门店挂起彩旗,表示支持L**T群体。

    侵删——白天的二丁目

    侵删——白天的二丁目

    我把单车停在命名为Bridge Bar的木板店牌底下,左侧有个小小的雨棚。店内除了我,还有两位店员。木村店长半个月才会来一次,每次停留不超过半天,可以笼统地认为我们三人经营着这家二层小酒馆。店员分别是一位做全日制的中年男人,每天站在狭窄的吧台后面,身后竖柜的酒品琳琅满目,最顶端有几张黑胶唱片,吧台右侧是同样狭窄的旋转楼梯,通往二楼的客座,踩上去吱嘎作响。男人始终沉默,沉默到我至今不知他的名字,但他并不患失语症,偶尔假日店内客人多,我帮忙送单时,会听到他一两声的呼唤,告诉我这单客人的备注需求,嗓音低沉无比,好像在用肺片发声。他戴粗框眼镜,外貌相当乏味,离开柜台,他总是在抽烟,女式香烟,细口长柄。

    第二位是在新宿工作的加藤小姐,全名加藤橙花,公司在新宿站西面附近的办公楼。作为东京标准的工薪族,加藤小姐职业压力难得地并不大,六点半出大门后,常常会陷入无处可去的境地,于是应聘了这间酒吧的服务员一职,每天都来,值班时间和我相同。我曾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她说不愿意回。家里有其他人?没有,只有我自己,但还是不想回。我不好再追问下去,于是彼此沉默不语。

    今天店内放的是秦基博的Rain,曾作为新海诚短篇动画《言叶之庭》片尾曲,据说看哭很多人。多少人?我不知道。上映那时候我不在东京,我在哪里?我忘了。那动画我也没看过,只是作为一个标题悬挂在我记忆处。抽时间看看吧。

    音乐声不大。这是我提议的,其实完全出于主观,但反响意外地不错,舒适的音量很搭配店内气氛,怎么个气氛?我说不太清楚。和柜台酒侍男人打过招呼,我捧着东西快速上楼,湿透的皮鞋和木质楼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上来就看到加藤小姐抱着托盘低头迎面走来,我往侧边闪了一下,避免了一场相撞。呀,加藤看到我有些惊讶,你来了。

    嗯,加藤さん こんばんは~(加藤桑晚上好)

    嗯晚上好呀小秋,我看看…她扭过左手手腕,那里系着一枚小巧的银质手表,小秋你今天迟到了十五分钟喔。

    下雨天,加藤姐见谅,我很努力在赶路了…

    我侧头看了看客人们,今天也不多,稀稀疏疏坐在不到三十平米的室内,右侧玻璃门外还有一个十平米的露天小阳台,供顾客吸烟。这家酒吧的客人总是不多,我怀疑木村要么很有钱,要么没有要么。

    那我去准备了,今天有几单来着?

    好像是五单吧…我看看,加藤从腰前的黑色围兜里拿出一张表格,上面写了日期和黑色勾标,左边注明了一列人名,只有姓,没有名。嗯对的,今天有五单,时间待会儿我告诉你,你先去吧,不忙的时候再出来。对了你换上我的帆布鞋吧,我放在楼下橱柜了,嗯嗯长筒袜也脱了吧,都湿透了,鞋子也是,今晚雨真大,小心别感冒了,嗯没事不客气。

    我拐进客座层左侧的小木门,把门框悬挂着的吊牌翻一个面,“接待中”,下面是一行小字,“性别服务生”。之前这只是作为Bridge Bar的宣传语,自从我应聘此职,似乎就成了某种代名词。但生意不见明显起色,若平时的营业状态可视为唏嘘的话。有时二丁目的人们谈论起有意思的Bar,除开拓也哥的胆固醇,也只是会随口道,哦还有那个,Bridge Bar的性别服务生,嗯的确有此物。若来者追问下去,二丁目“老客户”会随口指道,就在那街拐角,你要感兴趣自己去看看吧,平时人也不多,他家的鸡尾酒挺有意思,带芥末清香。

    他们不会对此感兴趣,至少打着”性别服务生“的名号,无法勾引他们的关心。像是动物保护者不会对素食主义感兴趣,那儿不是他们的盲区。近几年来此的游客和独身的女性多了起来,所以咨询对象中真正有性别困扰的L**T群体或性别边缘者,也远不及闲来无事或来此深度游的旅客多。我倒没什么问题,有些异国咨询者怀揣猎奇心,我也没有去满足的意愿,只是托出所知的实情,我的话不会成为呈堂证供,过不了多久,或许在他们离开新宿去江户川泡温泉时,就会忘记我的话,连同我这个人,隐匿所有痕迹。我和他们做的只是聊天,棕皮肤白皮肤,蓝眼睛绿眼睛,甚至华侨,大家很友好,没有一见如故的激情,我能获得所需的东西,它们牢牢地封匿在我脑海中,时间到,我们一拍即散。

    我不知还要在此逗留多久,但满足后我便将离去。

    第一位客人是日本人,姓桥本,

    每个客户的档案,都由其事先自愿填写,无任何要求,哪怕写上的仅为一个故事。

    我重新摆放了一下桌面的几张文纸,问,桥本先生为什么和妻子离婚?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瞳仁火红,像是内心正在被什么催化。

    他平静地说,那天晚上也在下雨,很冷,有风,雨伞也挡不住,伞架会被反方向吹折。我和老婆两人走在居民区路上,在哪儿来着?我忘了,但那天是周末,女儿在同学家过夜,说是为了准备文化祭的材料。她是涂鸦部的部长,你知道嚒?每次文化祭一进校门就是她们社团合作完成的巨大白板涂鸦,还有不同版型的涂鸦,一些在部室展览,一些在校园兜售。每次文化祭我都去,你知道吧,那些涂鸦,有那么大…

    桥本忽然抬起双手尽力在空中划了个弯扭的圆弧。

    然后他没有再说话,重新低头把公文包上的搭扣掰开又合上,金属相撞清脆的声响浅浅回荡。我等了等,说,桥本先生最近会不时回想起妻子嚒?

    她的手机掉了,桥本低着头说,语气萎靡,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睡着。他继续说,当时风忽然变大了,她的伞被吹折,左手去扳弄伞尖的时候牛仔裤里的手机掉出来到草地上。我们路过了一个社区公园,里面所有器械都是铁做的,没有刷漆,看起来坚硬寒冷,黑色塑胶地旁边围了一圈草皮,她的手机壳朝下,只能不断在昏黑潮湿的草地上摸索。后来她索性放下雨伞撅着屁股寻找。雨一直在下,我的鞋子湿透了,身上不冷,或者说很热,因为刚喝过几壶清酒,和同事一起。我看着她摸黑半天没结果,于是一脚踹她的屁股,她登时就在草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桥本咽了口口水,直视我,脸冒油光,发鬓凌乱。我始终直直坐着。

    后来我就和她离婚了,痛痛快快。当然不是雨夜那一踹的原因,或者说那顶多算是起因。总之那之后我对女人没了兴趣,包括我老婆,混蛋,我大丈夫一个怎么可能败在这种低级情趣下。我曾经多爱她,现在就有多乏味。我好像轻松了很多,老婆,孩子,秋雨,滑滑梯,文化祭,那一刻我忽然对它们绝望透顶,我知道自己要丢掉一些东西,不,我不知道,你说我应该偷偷带亚子去迪士尼嚒?但我觉得佐野现在应该恨透我了,我是个不义的丈夫,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我没有说话。

    下一单在十五分钟后,期间我出去帮忙安排了两桌客人,他们互识,最后决定拼桌。是四个男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较轻,面孔陌生,睫毛很长,其余三位应该有四十以上,是熟悉的面孔了。空档的闲暇,我和加藤小姐稍微聊会儿天,她对中国文化有点兴趣,并连续问了我几个较好的问题。时间到了,我回去木门后的单间,把啤酒重新排列了一下,整理整理桌上的纸张,重新坐下。后三单的客人都是旅客,分别是一对英国情侣,一个美国摄影师,和一个中亚人。摄影师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即使我说自己不是日本人,但他意不在此,只是单纯觉得我的模样值得一拍。那件上衣,大抵算我的工作服,是根据日本巫女服改造的,配色红白相间,且只有上半身,也就是我的下半身依然着学校的制服裙,脚上穿着加藤小姐的天蓝色帆布鞋,多奇怪的搭配,无法想象入镜的样子。

    侵删——巫女服透视图

    侵删——巫女服透视图

    侵删——《你的名字》中三叶和四叶跳神乐舞时穿的巫女服

    侵删——《你的名字》中三叶和四叶跳神乐舞时穿的巫女服

    接近深夜十一点时,确切地说,十点半过,最后一位客人才刚来。

    他是中国人,我一眼可以看出。他戴着细框眼镜,大概和我同款,身后背着黑色电脑包,一头乱发,灰白网格衬衫和浅色牛仔裤,一双棕色布靴顶端沾满水渍,看看窗外,雨依旧在下,不见淅沥,水浪推移层叠,像猫一样安静。

    安排坐上位,我直接用国语问他,大雨天的还赶来,辛苦你了。他愣了一下,然后说,你不是日本人。我说我不是。他哦了一声,把缓慢滴水的雨伞放在桌角,脱下背包,然后说,本来不准备来的,但怕耽误你时间,左思右想,还是来了。我说,不会的,反正也是兼职中的兼职,加藤小姐有时还忙不过来呢,时间对我无效。

    他叫柳梧峪,年龄二十,东京某大学建筑学专业在读生,丧母,父亲是一家工程公司的高管。他喜欢大理石的纹路,喜欢咖啡豆烘培的味道,喜欢在东京看房时四处寻觅藏匿起来的房门钥匙。我手中这份档案他写得一丝不苟,公私分明,字迹干净,犹若简历。他穿衣服看起来不超过一百斤,身高应该有一米八,再看档案,体重六十二千克,身高一米八一。四肢修长,仔细看有很深的眼袋,黑眼圈像刺青一样渗入皮肤,发屑飘落在两侧肩膀,手背的血管清晰,整个人似乎很干燥。

    他看我在看着他,推了推眼镜,然后说,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一个朋友。我说嗯。他双手摩挲着裤腿,显得有些拘谨。她是个跨性别者,女字旁的那个她,但你懂我的意思吧?他一手在空中比划一下说道。我说明白。他继续说,她是我同一个专业的同学,初中就认识了,我和她关系不错,算是我的发小。我说嗯,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小口水。他说,她休学了。我顿了一下。说是精神出了点问题,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但我有预感,我预感总是很准,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最近记不得太多东西了,所以希望你能帮忙,分担一下我的记忆,剩下的我会想办法。

    我放下玻璃杯,看了他一会儿,他脸色有点苍白,情绪有点激动,嘴唇微微颤抖。

    我说好,我帮忙,你要我怎么办?你之后还会来嚒?

    他说自己还会来。然后他住嘴不言。

    我问他,你最近有没有做梦?他顿了一下说,有。我说,昨晚梦到了什么?他皱皱眉头没有说话,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说,今晚做的梦,你能记下来嚒?他想了想说,我尽力。然后我给了他一个邮箱。我说,你做的梦,记得的话,可以写下来,发到这个邮箱,我的邮箱,我会尽力回复。他把便签收起来点了点头。

    我们相互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妈在我十三岁时去世,那时刚好是我外公去世的第二年,我爷去世的第五年。我说节哀。他摆了摆手,然后说,家里只剩我和我爸,他经常工作到很晚,我们平时几乎没什么话,周末时候我会一个人爬山啥的,你知道吧?就挺孤独的,也说不出好坏,我不是什么健谈的人,没啥朋友,所说都是自己的。我点了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我外公五十岁就病逝了,他说,他曾经是开赌场的,给我说过一句话,说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那年我还在小学,不懂啥意思,现在懂了。我想了想,嗯了一声。他说,他去世那年,葬礼我没去参加,只粗粗扫过一次墓,暑假的时候,因为还不能迁坟,周围野草长得半人高,只插了一根绑着白条的木棍,在一个小山丘上,不经意都发现不了。他叹口气,拿起我给他的一次性水杯喝了一口。我妈参加完葬礼回来,神情平静,就是说和平常没变化,你知道吧?挺吓人的。不过转念想也合理,此前我外公已经连续病重半年了,三姑六姨都来探访过一遍,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了,也不差这一下。我轻轻收束了一下上衣袖摆,换了一种舒服的坐姿,继续听他说。他忽然无言了,然后一手撑着脑袋说,但是不应该啊,不应该。我说,什么不应该?他没说话,手指划过纸杯边沿。

    我顿了顿问他,你是不是粤北人?客家人?

    他说是,问我怎么知道?

    我说你平舌卷舌不清,是,似。我也是客家人,但初中那会儿自己改过来口音了。

    他轻轻摇头,然后说,初中那会儿我已经差不多到和路牙子上的蜗牛说话的地步了,她是第一个主动过来和我搭话的,我是说,纯粹的搭话,不是必要的交流。我嗯了一声。他说,我当时就愣住了,然后看着她感动极了,差点流出泪来。其实第一眼我就看出她是跨性别女性,不过之后才确凿。我不在意,车轱辘话一堆,我要将它们讲完。前段时间得知她休学了,我挺难过。我沉默一会儿。我说,她是你的光是嚒?他说换个说法的确是。我说太阳下山了,现在是晚上,你应该睡觉了。他没说话。我说,当然你可以不睡,等着清晨到来,这是同个性质的东西,反正太阳没有消失,你手也不够长,够不着它,只能坐地环游八万里。

    我会被太阳烤死嚒?他忽然问道,用玩笑的语气。

    我顿了一下,说,也有可能。

    临走之前,我没给他那张图纸。我说可以在冰箱里拿一瓶啤酒,他说不了,自己不喝酒。我说,那也拿一瓶,权当作纪念,别忘了我,忘了也能看着啤酒罐想起来。他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伸手拿了一瓶。他推开木门又轻轻关上离开了。

    谈话间时间早已过去半小时。我收拾好“巫女服”,推开门,加藤小姐已经离开,店内音乐声稍稍变大,是绿洲的《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我把帆布鞋脱下放回到一楼她的橱柜里,摸了摸晾在一旁干燥处的鞋袜,依旧潮湿,我只好裸足穿上皮鞋,两条黝黑的筒袜放进单车前筐。不久后就会关店,此前交给酒柜的大叔没问题。

    我先走了,我转头对他说,他没回应,只是稍稍颔首,聚精捻动着手中高脚杯杯口的糖霜。

    拉开门发现雨已经停了,空气弥漫着新鲜的雨露味和草皮的味道,路面湿滑反光,晚风清凉,透彻心扉。我把雨伞架在车把上,推着走到国道旁的Seven Eleven。道路安静,行人寥寥,方才的桌椅被撤走,深绿色雨棚缓慢滴水,路面泛起波澜。我把发圈盘下系在手腕,盘算了一下家里冰箱有啥菜,最后发现不想做饭,于是决定买盒吞拿鱼便当,再买份关东煮和土豆泥沙拉。

    偶遇加藤小姐。我放好单车走进自动门时,她正倚坐在靠橱窗的圆凳上,手旁摆着两瓶金麦啤酒,还有一盒空的章鱼丸纸壳。我想了想,拿好要买的东西,结完账后,她依旧没发觉我到来,眼神直愣愣盯着窗外潮湿的夜。我走近前去拍她,她颤了一下,转头看见我不带情绪地“呀”了一声。

    我提了提手中的袋子。一起走吗?我问她。她嗯了一下,拿起那瓶未喝完的金麦站起来走到门口,顿了一下又去柜台拿了两包万宝路,揣起一包放进手提包,从另一包抖出两根,出门后点上,递给我一根,然后像忽然意识到我年龄一样把手收回去,放回烟盒。

    我边架起自行车边说,加藤小姐原来抽烟。她在原地跺了跺脚,吐出烟雾却朝我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夜色深邃,天空多云,不见月光。她说,你今天和最后那男人聊了四十多分钟,我都怀疑是不是有情况,但最后还是放心了。我问她,哎这样吗?那为什么反而放心了?她又吸了一口滤嘴,抖动的火光在她嘴前摇曳。你不是在学拳击嚒?她说,加上你的体格,我觉得单挑一个普通男生不在话下。我说,感觉加藤小姐把我说成不良女了。

    我仍然推着车,她在一旁缓慢地抽烟,两人步拍一致,在湿滑黯淡的人行道上挪步。我说,我把加藤小姐的鞋子放回原处了,今天谢谢你。她吐出一口烟雾轻轻点头。夜空划过一道亮斑,我定眼看去,原来是夜航的飞机,四盏不同颜色的照明灯射出,像是孤独移动的光标。加藤小姐用手掐灭烟头,然后问我,今天这么晚了还不快点还完车回家?她说,你不是住目黑区嚒?祐天寺。我说,不是,我就住七丁目,可以直接走回去,不到十分钟。她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加藤住在大久保,新宿过一个站可以到。

    街灯橙黄,我的眼睛散光,看到的光是立体尖锐的,好像于黑夜中要刺破什么,最终化作无形疲软地挂在灯杆上。加藤留了一头及肩的短发,平常不绑起来,银色月弧状的耳环垂挂在两侧若隐若现,脖颈上同样银制的六角项链条有一部分陷入她立体的锁骨中,像顺势嵌了进去。

    前路好像被抻得无限长,街景缓慢后移,行人稀少。一般过了九点半,非红灯商业区就变得很冷清。我说,加藤小姐为什么应聘这家酒吧的工作?仅作为消遣似乎也不够格,可做的事情还有太多。我只是随口一问。她慢走着抽完第二根烟,然后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她说,我挺喜欢那儿的气氛。和我一样,我心想,但又有点不一样。她这次没有熄灭烟头,直接将烟蒂扔在地上,也没有去踩,橙红的火星在地面弹了一下然后呲的一声熄灭在浑浊水洼中。

    她说,这么说吧,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想听嚒?我想了一下,然后说,加藤小姐愿意说我就听,我算半个留声机,声音播放,可有可无。然后她把空的易拉罐丢进可回收,路灯下她的面庞有些清白,眼窝稍稍下陷,俨然有点醉相,或许她酒量一直那么差。

    她点起第三根烟时咳嗽了一下,眼里泛着一点泪花。她扇了扇手,烟雾在她面前形成一个模糊的圈。她说,我三岁父母离异,我和父亲生活,两年前他去世了,这你都知道。她都知道吧?她没看我,最后一句不知是在问谁。我点点头,踩过一个水洼。她继续说,我知道为什么他们离婚。我愣了一下。她对着滤嘴抽了一口,烟草在她体内回荡,然后缓慢飘出。他其实应该还是一个好人,她说,所以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儿。加藤看着我抿了抿嘴唇。她说,母亲生下我后,他才明确地做出表意,态度坚决,犹若强迫。但当时母亲看起来并不诧异,甚至像是证实了自己的某种猜想,你知道吧?我猜她在此之前就有感觉了,不过没有勇气去揭穿。你别不信,但这当然不是我的记忆,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我只记得一点朦胧的片段,现在想来却挺不真实。加藤举起手中燃尽一半的香烟在空中划了个弧,继续说,那之后不久父亲就办理了离婚手续,并承诺依法律补偿母亲的一切损失,就是说本该断绝关系的两人,还要以某种微妙的方式连结,无法脱出任何一方,这感觉应该挺难受的,所以母亲没有要求任何额外的赔偿,从人道角度的。你说他作为爱情的叛徒,却是打破僵局的那人,听起来很勇敢,但换作旁人应该也无法深刻地去恨他,你说他是不是好人呢?我相信他不敢给予自己一个界定,于是把曾做的一切列为禁忌。

    第三根烟已经自己燃尽了,加藤大概是感到手指有些烫,便把它压瘪熄灭,左右看看没有垃圾桶,于是用手拎着。风已经停了,气温依旧凉爽,我感觉自己的脚步很轻。

    加藤没有再摸出第四根烟,从包中搜出一根皮筋给自己绑上,玲珑的耳环摇晃,在街灯下轻微闪光,她的脖颈忽然变得修长,后脑像剥尽的蚕茧,看起来很干净。她继续说,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我是说,连我也没再见过生母,关于她的记忆模糊到只有轮廓,风一吹就会彻底消逝的那种。但我其实没啥情绪,这你是知道的,因为仔细想想也没啥好伤心的。

    已经走到新宿站前的红绿灯,不远的对面有一群年轻人正聚着聊天。加藤半倚在黑色灯杆上看向我。她说,小秋,你还要听嚒?我不累。我说我乐意。她于是直起身子继续说,那之后我们离开千叶县来到东京,我在这儿上初中高中和大学,如今在这儿工作,千叶县再也没回过。来到东京,他把所有精力集中在我身上,我懂事后,他会在节假日和其他男人一起喝酒,在类似这儿的地方,类似那样的酒吧里。当然他不会带着我,有时无聊,我会去他通常在的那家酒馆,里面的男人红光满面,语气放松,略嘈杂地聊天,仅此而已。嗯,大概就是这种气氛。我是说,我至少还能回头看看,有人等着我。

    然后她把手中紧握的烟盒放回包中,抖擞了一下精神。我想了想,说道,和平的离婚?她顿了顿,看我一眼说道,不算和平。这是我为数不多关于那件事的记忆。那晚,我父亲在餐桌上表态后,母亲没有评价,只是说给她一晚上的时间考虑。其实本不用考虑,怎么做才是正确大家都清楚。老家千叶的房子是和风的独体栋,那晚父亲睡在偏房,我在他的旁边,榻榻米一长一短。母亲睡在走廊对面的另一房。那晚风挺大,小庭院种的一丛青竹沙沙响,我半夜醒来,翻身自己去洗手间,路过母亲房间时看到里面隐约有光。门缝未紧,我轻轻探着头去看,被褥掀起,她背对我,双肩一颤一颤,哭得很小声,不知是不想惊醒什么。我没敢开门,自己上完厕所就回去钻被窝了。那晚父亲始终面对墙壁,整夜没有挪动,现在想来他也绝对失睡了。整晚只有我睡着。

    然后她再没有说话,马路的红绿灯已经变换过三次,我转头看她,她眼神宁静,脸庞没有丝毫倦意。我忽然感到头有点晕,我问她,你恨过父亲嚒?她说没有,从来没有,她很敬佩他,但她绝不会成为那父亲一样的人。

    我们挥手告别,她无声地走过交织的斑马线,步入车站内明亮的灯光中,好像一失足,便会坠落其中,融混其中,被吞噬,不再出来。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风又起,我赶紧骑上车,晚上容易受风。回到店长的居酒屋,发现他还在柜台处,正在接待三人一伙的客人。我不愿打扰,兀自在店门口折叠单车,然后提着走进员工室,取出篓里的东西,把雨伞放回伞架,打开柜子取出书包,再提起便利袋准备回家,木村忽然开门进来了。

    他看着我,说,你今天晚回来了半个多小时。我说,路上耽搁了,我没事。他点点头,又准备关门回去,关到一半他探出头说,对了,花园神社下周有神乐舞,你去不去看啊?我想了想说,不了店长,周末我打算去学校附近的稻荷社看看。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金王八幡宫旁边那两个?我说是。他点点头,那也好,那也好。门关上了。木村是个虔诚的神道教徒,每逢路过神社,无论是否赶路,必定前去一拜。他身后无子嗣,当了大半辈子的单身汉,没有任何婚娶的意向,我有时甚至猜想他可不可能是A(Agender)或者A(Asexual),无论哪种在广义上都适配他虔诚的神道信仰,但又好像非此。

    到家后已经是十二点出头,我加热后吃完晚饭,顺便把湿的皮鞋放在浴室,打算之后再洗,然后从鞋柜拎出干的一双摆放在玄关地板。洗浴完后我着睡衣走进房间,打开电脑打算给小说结尾。我盯着虚晃的空格,开始在脑中复刻小说最后的场景,结果陷入无止境的推敲细节的海洋。我叹一口气走到窗边,打开玻璃,微风吹拂,夹杂绵柔的细雨,我看到居民区路对面自助洗衣店走出一个穿人字拖的男人,左手夹着烟蒂,右手拎着一筐湿衣物,看起来有点分量。我居住的公寓是1LDK户型,有洗衣机,所以我不会有那样的需要,洗衣机也不会理解我的需要,它只是不停地转动滚筒,赋予潮湿的布料好闻的气息。

    午夜极其静谧,我关窗拉帘,忽然想起来柳梧峪,于是打开邮件,里面是空的。我想了想,回到文档页面。柳此时可能正在睡觉,可能正在经历今晚的梦境,希望他不会忘记,在醒来的清晨,那现实和梦的丝缕连结,不会随风吹断。我打开风扇坐在书桌前,只留下一盏台灯,尽量制造一个昏暗的环境,适于写作。我想到加藤小姐的母亲,想到她独自在房哭得梨花带雨,我是指,她曾相信爱情,结果不是背叛,而是本来就歧途的前路,像纸张一样铺在面前,走不出去。或许她曾经的信仰破灭,或许她已经寻到新的信仰,并且在余生中贯彻下去,像她曾经的丈夫,从此她会将他视为什么人呢?我完全不知。

    一点半整,我打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关灯躺在床上,我在黑暗中摸出手机,定好闹钟,声音调到最大,放在枕边。我的双手还有些冰凉,那是激动的余温,语毕的激动。故事以一次误杀开头,与其说是误杀,应该说是蓄意的意外更贴切。他们站在天台,彼时是正午,晴空白云,阳光明媚,夏初难得的晴天,被他们一览无余。站在栏栅旁的他对身后的他说了什么,然后绷紧全身肌肉,仰头亲吻蓝天,在白云之下,细小的汗珠散落半空,他随后舒展全身,嘴唇紧闭,眼睛也闭上,倾心聆听着某种召唤。霎时他跑来紧握他的手,猛然惊醒,刚要说什么,却为时已晚,两簇柔软的短发一并飘扬在半空,从此不再起来。一大朵洁白无比的云遮蔽阳光,地面阴沉下来,随后应该就要下雨,我是说,此时此刻此地应该下雨,瓢泼大雨,达到瞬间将人湿透的地步,学生饭堂里的人就不必回教学楼了,太晚了。

    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末,一共有四个人物,都有原型,姑且取化名:谢清雨,她左脸眼梢到脖子处有一块很大的暗红色胎记,平日用头发和高领毛衣遮着。她在北京工作,是一名出版人。谢微风,谢清雨的弟弟,是所在高中的的尖子生,将来想去美国读大学。李瑶瑶,谢微风的朋友,性格活泼,拥有一双明洁的眼,一场火让她失去了母亲,唯一与母亲的连接是那道烧得极好的黄花鱼,父亲是所在东莞变压器厂的钳工,五险一金,一个月拿三千。秦思虞,在北京混的小说家,她的出版人是谢清雨,她们合作出过两三本书,事发那段时间正在摆弄着自己新的长篇小说,谢清雨时不时会去她家串门,顺便检查进度。

    那次误杀将他们四人紧密结合起来。证物的光泽就在洞口处闪烁,他们几乎唾手可得,但谁是凶手?他们会互相猜疑,最后发现凶手就是自己,他们都曾从不同意义上杀死了那两个男性,并且心无愧疚,人生苦短,如今却被无限延长,他们只能盘腿坐着,等待某种来自深海的重压降临。但那是一片平静的湖水,善良的主就在湖边行走,光线折射,湖面随风轻轻波澜泛光,他们只需伸手,主便会救他们,但首先要能看到那束潜入湖底的光线,正午的光线,尚有余温,不然身围依旧黑暗,看不到希望的黑暗,谁也救不了谁,四肢受捆,溺死湖底。谁应该看到那束湖中的阳光?事已至此,我决定交给自己。

    这篇小说,我不会将它递出,它独属于我,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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